“扎什……么?”
“那种慵懒丸子头呢?”
“丸子……头,什么头?”
“最简单的马尾总应该可以吧?”
“马……马尾啊。”陆疾呵呵一笑,笑容天真烂漫。
纠耳耳把酸奶一搁,两只手在头发上很随意地拨弄了几下,只见两三绺发丝从她指缝穿过来穿过去,不多时,蝎子辫的发型就弄好了。纠耳耳跳下床,对着镜子整理半天:“这种是最简单的,以后我睡懒觉的时候,你就给我扎这种好了。”看着陆疾茫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纠耳耳试探着问,“会了吗?”
陆疾机械地摇摇头。
纠耳耳高傲地立在地板上,眼里的讥讽显而易见,她两手一摊,疑惑的表情直接挂在了脸上:“什么都不会,你要怎么伺候我啊?”
“呵呵……”
“像沈北望这种人才,人家学编头发应该很简单吧。”
陆疾的脸黑了又黑,咬牙道:“我可以学。”
“太难了,怕你学不会。”纠耳耳万分诚恳道。
“我学东西很快很努力的。”
夜里,纠耳耳打了好几个哈欠后终于放下了玩游戏的手机,她缩进被子里,打算好梦一场。陆疾在旁边伸出胳膊让她枕着,突然开口说:“是在地理杂志上看到的。”
虚拟的国际日期变更线从太平洋中间曲折穿过,于是世界被分成二十四个时区,从伦敦格林尼治天文台上的那道本初子午线定了国际时间后,于是每一个新的日期,东一区已经看到了黎明的曙光,但是西十二区却还是被夜幕笼罩。
于是在每年年末,在每年都寻不到人的年末,他总会飞到西十二区最边缘,想象着在这样费尽心思得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便又可以多等她一天。
想象着她会在他费力找来的比地球上其他人都凭空多出来的一天里,披星戴月地赶到他身边,然后像旧时如同让人分不清真假的梦境般,说一句,陆疾,新年快乐。
是她说过的,倘若两人中有一人走在前面,那被留下的那个无论怎样都抵不过时间的消逝。
那被留在身后的他,拼命使出各种手段和力量去追赶她够不够?
在心愿落空的几年里,他就像是一个行走在原始森林里的迷路者,那森林太黑太险,有遍地的荆棘、有陡峭的岩石,赶上大风刮过,他手里唯一照明的灯笼也悄然熄了。他奔赴在夜色下,如同奔赴在不测之渊上,颤颤巍巍,又跌跌撞撞。
他明明是怨恨着的,早已不似当年无助的他如今已是青年才俊,恰好又相貌堂堂,可凭什么他现在的风光无限,他现在的游刃有余,她却丝毫不知道。
他多想让她知道。
他多想在初见她时,就恶狠狠地将她拉在怀里,最好是逼得她卸去那若无其事的伪装,最好让她愤怒,那他才会痛快,才知道这些年不只是他一个人在强忍着。
直到看到她手腕上的伤疤。
直到看到隐藏在她床底下的那些止痛药。
直到看到她眼睛里被瞒得极好的,可是依然被自己看出来的小心翼翼。
“这么久才找回来你,”他轻轻地吻上已经陷入沉睡中的人的额头,声音轻轻,“我果然做得……差劲极了。”
天气渐渐回暖,陆疾要出席外地的某个活动,临出差前夜,他牵着白日里被送来的“乖媳妇”趴着门框赔笑道:“我走的这几天,别忘了带它去散散步。”纠耳耳帮他整理着衣服,假装没听到。
陆疾又一步步蹭过来,把猫绳递给了纠耳耳。
“我记得你前两天……叫它什么来着?”纠耳耳打量着那只猫,抬头云淡风轻地问。黑猫优雅地趴在地毯上,体态丰润,皮毛光滑,正慵懒地眯着眼打呼噜,远远一看,像一个小黑球。
“不用,不用,你喊它黑姑娘就可以了。”陆疾立即斩钉截铁地说道。
陆疾不在的那几天,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就要给纠耳耳打电话,等纠耳耳实在忙不过来耽搁了几分钟后,陆疾就把电话打到了前台。之前接待过他的前台小姐似乎没听出来这个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恰恰是之前来诊所叫嚷着“能感觉自己心痛”的男子,她还来不及八卦有男人来找纠耳耳,就被面容沉静的男人抢走了电话。
“纠耳耳现在比较忙,麻烦家属不要拖她后腿。”沈北望一手探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握着电话筒,身形挺拔而出众。
来楼下取了药的纠耳耳碰巧经过,随口问了一句:“我都忙到没力气下楼了,你怎么这么清闲,还有空聊电话,谁打来的?”
那边的陆疾在内心咆哮,你老公你老公,是那么爱你却无能为力的你老公啊!
“一个不认识的人。”陆疾还没来得及跟纠耳耳说句话,就被沈北望挂断了电话。
许牧野原本在和几个人聊合作的事,好容易空闲下来喝口咖啡,就看到陆疾满脸泪花地跑过来,拉手撒娇:“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可以啊!”许牧野灌了一口味道不怎么样的速溶咖啡,点头附和,“我可以和你一起异想天开。”天晓得痛失小妹的徐州怎么就给他派了这么多工作,还好他机智,拉上了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那两天纠耳耳也是真的忙,他们的诊所被列入了政府合作项目名单,给了几个优惠的政策后,就去了当地中小学校做义务会诊——虽然是进行心理咨询。
期间陆疾给纠耳耳打过几个电话,但那时候沈北望来喊她去开会,于是纠耳耳立刻带着笔记本就忙起了工作。
会议结束后,她的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等夜里想给陆疾打过去才发现,学校在郊外,信号不怎么好。
等沈北望他们诊所沿着所有学区做了个大概摸查后,纠耳耳才得以被赦免终于回到家里。
于是纠耳耳因为工作不得已的冷落,直接把陆疾打到了冷宫,冷了有一个多月。
陆疾的电话却打不通了。
第二天,许牧野早早就上门,一见纠耳耳就问有没有见过陆疾。
“你们不是一起走的吗,我昨天刚出差回来,还没见过他呢。”纠耳耳摸不着头脑,以为许牧野在和她开玩笑。
可能真的出事了。
陆老爷子叫许牧野过去的时候,纠耳耳也跟了过去,这两天新闻里含沙射影的报道两个老人都一一看过了,此时见许牧野进门,陆奶奶就声泪俱下地问:“牧野啊,你告诉奶奶,我家三儿……三儿不是老二抱回来的吗?”
见许牧野不言语,老太太落了泪:“三儿他真是老大的?”
纠耳耳一听,明白过来了。
陆老爷子此时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来,门外跑车一停,原来是小叔陆然刚从机场赶了过来。陆老爷子直接把陆然招呼进了书房。
纠耳耳拿起报纸看了一眼,一颗心沉到谷底。
新闻是突然被爆料出来的。陆疾父母至今被评为“最见义勇为媒体记者”,他们的同事关系让电视台亦扬名不少,而如今有人爆出了当时陆疾在现场的图片,直言说当年在地震中救人的男女记者有私密关系,这在当时的电视台是不被允许的。
于是,又有人挖出了陆疾的父亲陆景的身份,原本的实力升职被杜撰成了权财上位,于是做好事的动机被怀疑,陆疾身份被曝光,从未顶过“英雄子女”光环长大的他被民众恶意揣测是自己的父母死亡事迹作假。
图片里的陆疾还很小,小小的人站在烟雾中,一只手抓着更年轻些的马克,那双漆黑的眼里,全然是对这个世界的迷茫困惑,像是要问到世人眼里去。
纠耳耳看得气极,想起来就觉得心口疼,于是便直接将那报纸扔到了地上。
然防民之口胜于防川,纵然陆家根基大,但他家名下的进出口贸易额突跌,其他商贸也受到了不少影响。
最关键的是,陆疾没了音讯。那晚许牧野离开时,纠耳耳执意要留下,陆老太太擦了擦眼,只说沈北望工作忙,他这两天没空回家。
纠耳耳笑了笑,扶着老人坐到了沙发里:“奶奶,我从很久开始就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刚好是整整九年。那个人,他不是别人,一直都是陆疾。”
陆老爷子坐在那里,老人的衣服穿得极工整,精神锐利,但是两鬓之下依稀染上了斑白。他慈祥地笑了笑,把纠耳耳叫到身边:“你和我们陆三,认识都这么多年了。”
是啊,正经算起来,见到陆疾时,她才十五。面具下的那张脸露出来时,她的心神不觉恍惚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少年,漫不经心的、明媚张扬的、慵懒骄纵的,那张让人忍不住想继续看下去的脸。他只是很简单地冲她笑了一下,她未全的心智就都被击得溃不成军。
十五初展眉,然后啊,她就偷偷兀自琢磨了那个人九年。
“你说这孩子也是,平时闷不吭声就算了,怎么现在也还没个消息啊?”陆奶奶思及平日里的那些作为,不觉愧疚了起来,老人抓着纠耳耳的手,语无伦次,“你说这三儿,是不是怪我不疼他,就不回来了?”
“不会的,”纠耳耳握着老人的手,看了一眼玄关的那扇门,似乎就像看到一个人影在那里,他似笑非笑地立在门口,身形优雅气质夺目,纠耳耳衝着那个出现在幻觉里的人笑了笑,“他会回来的。”
纠耳耳第二天就去了灵山,没找到要找的人,她直接给负责人留了手机号,只说有事给她打电话。
一连五六天,那边都没有动静。沈北望请了假在家里陪两位老人,陆然去处理生意上的事,陆乞则找了媒体朋友帮忙,将陆家近年来致力于慈善的事情做了一个专题报道,许牧野也说陆疾拿了奖的那个剧本已经进入后期制作,有望在年末上映。
纠耳耳这两天没去诊所,她将陆疾家里的猫都拉去散步了,之前那两只小猫仔已经长大许多,皮毛光滑,懒懒地趴在地上不动,看起来像铺了一张毛茸茸的地毯。
她又从园子里挖来新鲜土壤,给那死气沉沉的石槽栽了几株墨竹,又挖来各种名贵花种,耐心浇水。
一周以后,灵山那边的人给她来了电话:“姑娘,你要找的那个人今天真的来了,我看了他的证件,就是叫陆疾。”
纠耳耳一听,来不及和别人打招呼,拿上外套就出了门。
灵山在郊外,出了城区的路就不太好走,陆家的司机原本想绕路过去,结果纠耳耳看了看外面的路,直接就下了车。
山上气温偏低,纠耳耳裹紧了外套,那时天色原本是能瞧见人影的,等她走上了半山腰,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打着手电找到陆疾父母的墓碑时,纠耳耳看到了掉落一地的烟灰。陆疾烟瘾不大,平日里根本不抽烟。于是,纠耳耳在周围看了看,灵山后面有一片断崖,她远远瞧着,只能看到闪动在夜色下的那点火星。
那里有人。
微凉的夜风在山间呼啸而过,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掠过,声音比风冷。纠耳耳走的是小路,从陡峭的巨岩后面翻过去,她站在半条突出来的小路上,身前有花草掩映着,纠耳耳看着那人,突然轻轻叫了一声:“陆疾。”
陆疾站在那断崖处,而纠耳耳正处在他斜下方,只要他转过身来,就可以从山石背后翻过去,走到纠耳耳面前。
陆疾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看了一眼纠耳耳,竟然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原本挂在眼角的悲怆眼泪就无声地滑落了下来。
他眯眼看了看纠耳耳,问她:“你来了?”末了,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委屈地埋怨,“你怎么才来啊?”
纠耳耳伸出手,冲他笑了笑,温柔地说:“你的猫生病了,我带它看了医生,所以来晚了。”
陆疾露出牙齿微笑,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你骗我,我的猫早就死了。”
纠耳耳摇摇头,好脾气地哄着:“你又买了一只,你忘了?”然后她踏上了一块突出的岩石,冲几米开外的人伸手,“你先下来,我带你去找你的猫。”
陆疾的脸隐在黑暗中,纠耳耳只能感觉到他无比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往自己这边迈了一大步。
纠耳耳松了口气。
谁知走近了的陆疾却突然停了下来,用手比了个枪的手势,对着纠耳耳“砰砰”了两声,他的眼睛依然漆黑,像个出没于夜色下的严苛审判者。
“现在轮到我了,”陆疾摇晃着身子,眯眼笑着问,“你说我会不会出事?”
“陆疾,你先下来。”纠耳耳看着快要悬空的人影,心裏一急。
“那我下来了。”陆疾冲她露出一个模糊了面容、辨不明悲喜的笑容,然后纵身就从那处高台上跳了下去。
“陆疾!”
全世界寂静的那一刻,纠耳耳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只能听见水花激溅的声音,全身血液仿佛都已经凝固结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