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耳耳大学时主修心理学,因身体原因休学了一段时间,所以在草长莺飞的五月天,她重回学校交论文,以及课题答辩。
她的课题研究是BPD患者与创伤应激障碍的诱因关系。讲台上的她身姿纤细,中分齐腰长发飘飘,简单的白大褂穿在她身上,气质款款动人。
她看着台下,话麦里的声音恬静而平淡,仔细听下来,似乎可以想象到她带着微笑的表情:“研究表明,人具有自我保护机制,因此对灾难性的事故延迟反应,并不是一件好事,长时间的潜伏从而导致BPD形成。”
“BPD又叫边缘性人格障碍,他们应该被理解和同情,更需要心理帮助。”纠耳耳顿了顿又说,“很不幸的是,我的未婚夫就是这样的人,如临床研究表现出来的一样,他们可以散发独特的个人能量,并且特别有魅力,但是和他们交往需要付出某些更大的代价。”
“然而更幸运的是,今天,我站在这所千年名校的讲台上,在众位学者老师面前,我保证……我将终身致力于这方面的心理研究,永不忘初心。”
礼堂里响起一片掌声,如雷贯耳一般。纠耳耳望着台下的人海,她大学期间因沈北望的教导在这裏待的时间并不长,远没有曼哈维的记忆深刻。如今在座的有专家有讲师,有记者也有未毕业的同学,有这么多人见证着她优秀的结业演讲。
其实她的初心,不过是追溯到很久以前当陆疾第一次在她面前以暴力行为来终结自己的痛苦时,她无能为力的一句priese。
那是保证,也是誓言。
“你会好起来的,我会治好……你的。”
纠耳耳鞠躬下台,走出会场,身后海潮般的赞扬渐渐消退。她抬头望天,天早灰蓝,想告别,偏未晚。纠耳耳仰头闭上眼,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念。
我会治好你的。
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纠耳耳当天就飞回了国,到达陆家馆的时候天色已晚,她先是蹲下身子逗了一会儿“乖媳妇”,然后又抓着另两只猫喂了些奶。两只猫都是她取的名,一只叫朝歌,一只叫夜弦。
沈北望搬回了陆家馆,此时正立在房间门口,歪头示意了一下楼上:“去看看你家公主殿下吧,猫我来喂。”
三楼的房间很安静,纠耳耳推门进去时,陆疾正对着镜子梳妆,堪堪是“当窗理云鬓”的娇羞女儿模样。这两天陆疾不知怎的,看到别人的头发就想抓一抓,在纠耳耳回学校处理论文事宜的一个月里,陆疾硬是将陆家人都抓来他的寝殿,一个一个轮着来。
大家都让陆疾折磨得痛苦难言,除了沈北望坚持以黑脸应对,最后还把陆疾惹哭了以后,陆然、陆乞、冯所遇和许牧野几个精英男,均被陆疾下了杀手。幸亏陆家二老因郁郁寡欢,被大孙女接去了法国,不然两位老人那稀疏的银发恐怕也是难逃厄运。
纠耳耳点了点陆疾的鼻子,声音放了很轻:“男孩子嘟着嘴巴做什么,谁又欺负你了?”
陆疾望着纠耳耳那头如墨般倾泻的长发,看得眼睛一痴,举起手来就要有所动作。
纠耳耳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陆疾摁在了床上坐着,然后自己拉过一把小木椅跟着坐到了他跟前,叮嘱了一句:“你轻一点啊,要是把我弄成许牧野那样的小平头,芭芭拉公主的结局就不给你讲了。”
陆疾面上一乐,乖乖应了:“好。”然后,他骨节分明的手穿过那捧长发,一绾青丝挽情思,那手指灵活地拿起几绺细发编了起来,也许是之前因那些模特头发太短而导致无人能看出陆疾究竟要如何,如今纠耳耳新发型的轮廓却露出了端倪。
陆疾竟然学会了为她编头发。
纠耳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看揪着她衣袖的陆疾,他面容倨傲,看起来一脸“这可是本殿下的恩赐”的模样。
纠耳耳转身抱住了陆疾。
陆疾挥手要挣开她,却被颈间冰凉的液体一瞬间击中。
纠耳耳拥着他,头埋得很低,连声音也是闷闷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重复着一句话:“你别动……让我抱一抱你。”
抱一抱就好了。
陆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纠耳耳把脸贴在他的肩上,感受着那里的温热。
她闭上眼,小声说着:“陆疾,陆疾,你等等我。”
之前她带陆疾去看医生时,陆疾总是焦灼得坐立不安,时间长了还会突然哭闹。那时沈北望陪着她,只说倘若陆疾以后也是这样,难以康复的话,她大概会很辛苦。
纠耳耳听了,用食指点着玻璃,已经跑出了病房外的人也伸出了手,两个人隔着块玻璃,手心贴着手心。然后她笑了笑:“人在世上走一趟,你想要求什么,才能得什么。”
她知道陆疾没有病,只是年少时候积压的坏情绪太多,所以他只身去往了大脑构造出来的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连言语都变得幼稚,那只不过是他延迟了许多年的对于父母的哀悼。
理论上说,只要不刺|激患者,病人的思想负担也会渐渐好转。但陆疾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了。
许牧野来的时候,陆疾分辨不清现实和虚妄,情绪突然激烈起来,拎起身边的椅子就冲人砸了过去。
冯所遇跟着陆乞回家时,他已经认不出几个人了,害怕陌生人的他把桌上放置的某古书残忍地撕成了两半,让陆乞赔了不少钱。
最近则是纠耳耳出门去买菜,而趴在地板上偷懒的“乖媳妇”被陆疾扔进浴池,喝了一肚子的沐浴液泡泡,差一点就撒手人寰。
陆老爷子心疼孙子,想带陆疾去国外找个权威医生接受诊疗。
陆然来带走陆疾的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门口哗啦啦站了好多人,是医学院的几个专家,他们安慰纠耳耳,说就是带陆疾出去散散心。他们还说,她有时间了就过去看看他。
但是纠耳耳急了,她趴在车门上,拉着陆疾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松开,有句话是怎样都讲不出口的,她想说:陆疾,陆疾,你答应我的,怎么能不等等我呢?
她知道陆疾的病不能再耽搁了,可是她有信心把他治好的,只是需要些时间,她只是差些时间啊。
你们可不可以都别着急,让陆疾……等一等我。
陆疾抱着洋娃娃坐在车里,憧憬着外出游玩的他抬头看了看纠耳耳,冲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然后他歪歪头,有些疑惑地问:“我马上就走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呢?”
纠耳耳握着陆疾的手,不住摇头。
陆疾推开了她,摆摆手道,拜拜。然后,他新奇地摸着车上的摆件,脸上是憧憬着新生活的欣喜模样。
“我们走了。”陆然淡淡打了招呼,将车开离了陆家馆。
纠耳耳疼了那么久的人,还是变成一个最喜新厌旧的孩子。
沈北望抱着“乖媳妇”从兽医店回来时,刚好看到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人,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从好久以前就是如此。
纠耳耳看到了他,自嘲着说:“我总以为……自己挺有用的。”
沈北望看了她许久,最终只是把猫递给了她。
陆疾走了以后,纠耳耳搬进了陆疾的房间,她工作异常努力,也变得更加忙碌,通常都是一周回一次家,然后抱着厅前的几只猫上楼,光脚在冰冰凉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棉拖鞋就搁在玄关处的木架上,但她从来都不|穿。
有一晚沈北望不在家,楼上突然停了电,纠耳耳不好意思去麻烦管家,只好打着手电窝进了陆疾书桌下的狭小空间里。
她双手抱腿,坐在那里看照片,同事的、公司的、陆疾和她的、陆疾和她的、陆疾和她的……再往后一滑,全是如此。
后来就习惯了待在桌子底下。她在那张书桌上添置了许多东西,有镏金铜香炉、有紫砂壶茶具一套,还有各种版本的佛经几卷。
她记得陆疾后来信了佛。
马克老师大概听说了他们的事,约她在郊外的寺庙里见了一面,他指了指庙堂上那座丈八金漆佛像,问纠耳耳要不要拜一拜。
纠耳耳站在台阶处,她微微仰头,庙里两旁有怒目金刚四躯,中有慈眉善目的菩萨,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继而走了出去——虚空之中好像有一沓旧胶卷在空中展开来,眼下与之前的情景相对,那是很久以前的陆疾来此处的模样,那时他也只是静静站立片刻,随即就走了出去。
宗教可以平心,但是事在人为。
“你和他一样,也是什么都不信。”马克点了一根烟,徐徐而论。马克的眼角有了细纹,纠耳耳和这个善良的男人抱了抱,转身走向了庙门。
马克的话其实对也不对,她只信命运——既然是命运让她遇见陆疾,那怎么又会任由他们两人无疾而终。如果真是那样,她相信上天会比她更着急。
天气渐渐转凉,一次出差回来后,陆家馆来了客人。纠耳耳差一点就没认出来,之前那个卷着香烟表情淡漠的乔女士早变了模样,她穿灰色大衣,腰扣精致。
乔女士也老了,她看了看纠耳耳,伸出双手去拥抱纠耳耳,纠耳耳抱着这个迟暮之年才学会温柔的女人,心裏波澜起伏。
乔女士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结婚了。”
纠耳耳有些惊讶,但是看着面前变化如此之大的人,转而一想,也就明白了,有时候可以让一个人得到救赎的往往就是因为另一个同样单薄的人。
这下,乔女士终于可以将自己的故事讲了出来。
她之前爱过的人,是一个艺术画家。说起故人来,乔女士依然有些恍惚:“他们学艺术的,学得深了,大概最后都是这样。”
那个男人带着她去了国外,最初乔女士是幸福的,可是慢慢地,她就发现了爱人的不一样。在每一个深夜,她都听到过他深重而压抑的哭声,乔女士后来才知道,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其实患有非常严重的抑郁症。
于是,乔女士研究了心理学,但是她依旧没能挽回他的性命以及肚子里的孩子。
在最开始的那几年,她收养了纠耳耳,但是做得非常糟糕。
一根烟燃尽,乔女士淡淡开口:“我想不开的是,如果我可以再尽心一点,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地离开我了。”继而,她又微微一笑,少女般心动的模样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脸上,“不过还好,我现在的先生笑起来和他很像。”
纠耳耳听了,用茶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杯盏里的茶,轻声感叹:“真好。”
有的感情万水千山走过,总是让看客由衷感慨一句真好。
“陆疾……怎么样了?”乔女士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
“你一直这样等着他,打算等到多久?”
纠耳耳的目光有些迷茫,她看着堂前玩闹的猫咪,心裏突然没底,只是摇头:“我……不知道。”
一辆车停在了家门口,听到几声车鸣,乔女士抱歉一笑:“我得走了。”她拎包起身,边走边解释自己的离去匆匆,模样动人极了,“他那样注重形象的人,居然愿意和我去吃情侣餐。”
驾驶座上的男人冲纠耳耳笑了一下,那是一个衣着得体的男人,笑容谦和而有礼。
那年秋天还没完,院落里的梧桐就落光了叶子。许牧野有时会带着徐锦双来看她,他们推开门喊她,纠耳耳却蹲在书桌下往里缩了缩身子。
没工作要忙的时候,她更乐意宅在家。
两人没找到她,就径直下了楼,纠耳耳往后一挪身子,然后就摸出了那个盒子。
盒子是雕花镂刻妆奁,看上去像陆疾母亲的遗物,小小的繁体古字印在奁内夹着的发暗的绸缎上,露出了一小段。
纠耳耳想了想,还是把它打开了。
绸缎上有“随嫁之物”四字。
纠耳耳看着两件被陆疾妥帖收藏起来的东西,忍不住笑了笑。
一个是陆疾的钻石耳钉,一个是她戴过的十字架耳钉。
这大概是某人给她收拾的嫁妆。
不知怎的,纠耳耳脑子里就莫名幻想出了南方古镇骑马而过的陆公子,遇见了一个楼上探出头的小姑娘。看陆公子骑马倚斜桥,看楼上红袖招。沉溺在黄粱一梦的纠耳耳突然间就轻笑出声。
然后她转头看着窗外,梧桐树凋零,连阳台上的大叶海棠都黄了颜色,快要立冬了啊。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到了年末诊所的事多了起来,沈北望体谅她心情不佳,也没给她安排工作,但她还是自觉找事做。
和许牧野开视频的那天,纠耳耳刚刚加了班,她累得瘫倒在了椅子上,然后就见许牧野做贼一样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道貌岸然,一看就没安好心。”纠耳耳捏着肩膀,毫不客气地点评。
“我说几天不见,你还学会看面相了。”
纠耳耳嘿嘿一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许牧野撇撇嘴,把身边某个人往前一推:“大仙儿快帮我看看这个人。”
电脑上放大了一张帅男脸,西装革履的陆乞摆摆手,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的商贾气息隔着千裡外都可以闻到啊。”纠耳耳捧起一杯热茶,翻了个白眼。
结果许牧野还又唤了一个人出来,正是多日不见的冯所遇,他依旧眉目清朗地冲纠耳耳打了个招呼。
“这个还可以,看上去就是文质彬彬。”对这个文艺青年,纠耳耳还是很有好感的,“我说,你店里就没个模样好的,把你们的镇店之宝快给公子我叫出来。”
许牧野笑容奸诈,把摄像头推到了一个人跟前:“那这个呢,有没有合您老人家的胃口?”
纠耳耳漫不经心地抬头去看,视频里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人黑发寂寥,眼神宁静,佩戴着崖柏佛珠的手撑着下颌,仿佛已经等了许久才轮到了他。花魁陆看了一眼纠耳耳,嘴唇弯弯,连眼神都温柔了下来:“老婆。”
那边传来一屋子人的怪叫。纠耳耳原本是笑着的,可奇怪的是眼泪不知怎么就下来了,她的眼睛瞬间有些模糊,于是只好眨眨眼,盯着那人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