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震(2 / 2)

愿同尘与灰 朝歌 5113 字 1个月前

别消失啊,这一次别再消失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陆疾坐直身体,对着电脑往前凑了凑身躯,模样深情地说,“老婆,我饿。”

“谁是你老婆?找你的芭芭拉公主去。”

芭芭拉公主就是陆疾走之前从陆家馆带走的唯一的姑娘。

“我早就把‘她’扔了。”

纠耳耳泪眼蒙眬地吸吸鼻子,终于骂了一句:“你不是要丢下我吗,有本事别好起来啊。”

身后的许牧野异常欢喜地跳了起来,开始问满屋子的人收钱:“来来来,一个一个来,没现金的转账也可以,陆疾就说纠耳耳说的第一句话语气肯定不好,果然啊,陆乞,愿赌服输啊,快点掏钱!”说着,他又朝陆疾扬了扬手里的巨款,扬了扬眉,“说好的啊,咱俩四六分。”

“你在怪我对你说话语气不好?”纠耳耳磨牙,立即瞪大了眼。

“你听错了。”陆疾装着傻,不卑不亢。

“陆疾,你知不知道我照顾你多久,你小叔不就给你塞了个隔壁小姑娘玩剩下的洋娃娃,你至于跟着他跑了吗?”

“人家的病才刚好。”那事他大约是记着的,于是陆疾只好撒娇卖萌求放过。

“你还知道你有病啊。”

“是是是,我有病。”

“你就是有病。”

“所以这么口是心非最后还是爱上了我的纠耳耳姑娘才更有本事啊。”陆疾眨了眨眼,笑容恣意。

眼下,隔着不饶人的岁月,那个张扬明媚的人终于回来了。

纠耳耳偷偷在心裏默默念道,真好。

那个人终于等到了,真好。

陆疾一行人此时的坐标是中东土耳其,他们和当地大使馆取得了联系,将陆景当年的英勇事迹又重新报道了出来。

陆景和陆疾母亲的地下恋情在当时同事口中得到了证实,因为工作原因的关系,陆疾出生时,两人依旧不是名义夫妻。据陆景同事所说,当时陆景的母亲已经有了辞职的想法,去土耳其的拜访任务是临时下来的,但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天人永隔。

真相可能会被淤泥遮盖,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它总不可能会被一直蒙蔽生尘。

陆老爷子挨个儿打电话请老友们叙旧,说起陆疾的口吻还是有些骄傲:“人家大使馆的外交官还跟我家三儿说,说是我陆老爷子教育得好。”

陆景已逝,幸得还有个陆疾。就是在这次新闻爆料了陆疾才知道,他的父亲早在他出生之前,就问老爷子从家谱里要了个排行第三的“疾”字。简而言之,对于他真正的身份,不管他有没有被公开,陆老爷子一直都是心知肚明的。

又是一年年关,许牧野提前飞了回来,只说陆疾还有些事要处理,过两天就回来。纠耳耳心想,过两天陆疾要是再不回来,估计那些小迷妹能跑到陆家来叠人墙。

因为前一阵陆家的某些传闻,有好事者居然在网上扒出了着名金牌编剧里尔克的真实身份,竟然就是陆疾。好多粉丝得知消息,都赶去陆疾公司楼下守株待兔,结果逮到了刚从机场回来的陆乞和冯所遇两人——反正也是两个活生生的帅哥,看谁不是看。

寒冷的冬日,圣诞节前夜,娱乐中心官方发言,陆疾的新电影于明日即将上映,届时还会有惊喜登场。

大幅海报遥遥地挂在大厅前,画面里有一男一女,女子人身蛇尾,男子头生两角,她站在前,似颔首,他随在后,两手放在女子细长白|嫩的颈上,似情人抚摩,又似仇敌较量。两人却原来是从同一口棺里探出了身,棺上有镂金小篆一行:“自皈依,皈依于法,不皈依于他。”

纠耳耳此时却在楼上小房间里走来走去,每走一圈,就抬头问许牧野:“打通了吗?”

“没有,我打了好几个,他还是不接。”

纠耳耳咬牙:“每次都这样失踪,每次都这样,等他回来以后,告诉他我要离婚。”

许牧野腹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前几年不是挺喜欢玩失踪的吗。

纠耳耳瞥了一眼许牧野:“你那是什么表情?”

“在我国,离婚手续是基于已经领了证书且与对方具有了爱人关系的夫妻才可以办理的。”

纠耳耳随手扔了本剧本过去。

宣传片轮番在广播厅里播放,有心急的小粉丝已经准备熬夜,早早守在影视城打算通宵看凌晨最早的首映。

看着楼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大老板徐州也焦急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满屋子不相干的人。陆乞和冯所遇两人虽是来了,但只是来贡献票房的,而徐锦双正窝在沙发上打盹,眼看困得都要闭上眼睛了,许牧野……许男友则在帮徐锦双盖毛毯。

徐州最后无力地指了指纠耳耳。

“我?”纠耳耳指着自己发问。

徐州很干脆地点头:“陆疾要是赶不过来,你就替他上场,以陆疾工作室的名义。”推举出了纠耳耳,徐锦双神清气爽地坐了起来,举手和许牧野的手掌轻轻一击,两人欢喜地玩起了游戏。

纠耳耳思念陆疾的心情,再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深沉了。天可怜见,下一刻陆疾就给纠耳耳打来了电话。

“电影首映,你能代我出场吗?”

陆疾言简意赅,只问了这一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坐上飞机了吗?”

“我们原本是在去机场的路上,结果这边发生了地震……不知道有没有余震,回市区的道路都被堵了,机场这边的建筑大面积倒塌,我估计……这两天回不去了。”

纵然心裏担心害怕,但纠耳耳面容镇静,只是嘱咐陆疾一句:注意安全。

平安夜十一点,纠耳耳被拖去化妆,陆疾发来短信,已经加入当地消防队参与到救援任务中。

十一点半,纠耳耳拿着台本进行彩排演练,陆疾说消防队员已经疏通了道路,他们正在返回市区的路上。

十一点四十五,纠耳耳已经下了楼,而陆疾却没了消息。

主持人做开幕介绍时,投资人徐州、制片人许牧野和陆疾工作室代表纠耳耳入场,陆乞等人则坐到了贵宾席。放眼望去,现场除了粉丝,还来了不少媒体记者和工作人员。

十二点,电影准时上映,纠耳耳将手机调成振动,握在了手里。

他们的这部片子是主打东方玄幻,大制作古风画面精致耐看,随着一段旋律的插入,屏幕渐渐暗了下来,与此同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还有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字幕褪去,一簇火把照亮了地下牢狱的一角,困在地牢里的人影渐渐露出了身来,粗重的铁链穿过他的肩胛骨,将这人缚在了灰墙之下。

那人没有说话,于是镜头开始拉远,昏暗的火光里,负手站立于二层阁楼上的女子远远地看着,纤细的影子投在灰墙上,摇摇晃晃且模糊不清。她举起一只手,顿了一顿,才轻轻示意:“弥七公子,对不住了。”

随着她的手势动作,隐在暗处的四个影衞齐齐按下手边机关,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铁链瞬间转动起来,将那人直直吊在了半空中。血流滴答,流向了身下一个巨大凹槽处,那坑里养着十几条碗口大的花蛇,闻着血腥味后,那些畜生一跃而起,那人面容苍白,双眉紧锁,竟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仰起了头。

那是一个慢镜头,他看着高处俯视自己的女子,眼睛漆黑一片,最后,他竟笑了笑。

偌大的屏幕上闪过几个繁体大字,是这部片子的名字《愿同尘与灰》。

等屏幕又成了黑色时,音乐声缓缓飘出,庭前笙歌欢乐,随着音乐声渐起,又有几排人影渐渐变得清晰。原是开头那女子正懒懒地仰卧在红漆木雕花软榻上,手里捧着个织锦花绣的火炉,看着正于室内翩然起舞的几十个宫女,外面春寒料峭金殿半开。

突有一侍衞带了人来,一个农夫唯唯诺诺上前来。如果不是看到张贴于市井深巷里寻人的告示,农夫还不知道满城富贵人居然在寻一个书生,还是一个看面相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人贪图悬赏报酬,便随便扯了一具邻村暴病而亡的人的尸体就来认领。

而她看了一眼被侍衞抬起来的尸体,然后将手里摆放糕点的碟子劈头冲那农夫砸了过去,那人顿时鼻血横流。她蹲下身去,从农夫手里扯来那告示,指了指上面的男子,细长的眼里闪着专注柔情,看上去温柔极了。

“人呢?”

“小的……不知?”

“你觉得……他死了?”

“没……没死。”

电影到这裏是插叙,她要找的记忆中的这人戴着半张木头雕花纹饰面具,嗓音朗润,文雅而多才,做过一些令她动容的傻事,譬如因她怜爱虞美人花便在某个雨夜去给那花撑伞挡雨。

可是这人出现得神秘,离开得也毫无声息。

回忆结束,某个雨夜里,她又去了那丛虞美人花前,忽然有侍衞前来禀告,说一月前挂在城墙外的叛贼弥七的尸首于昨晚不翼而飞。她听了听,没听进心裏去。

半个月后,打宫外来了位云游的高僧,说是捧来了佛前开过光的舍利子两枚,特意拿来献宝。她坐在高台上,瞥见佛塔高耸的翘檐,忽地想起时常论述佛理的那人,他信佛。

于是她便见了高僧,庄严佛塔檐前的铁马叮当响,安放在上的神龛静默不语,似在庇护着她经纬绵延的古城。她仰着头,那人的声音似在耳畔:“寺有九层浮图塔一座,架木为之……浮图塔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

后来的剧情便可以想得到了,侍衞们搜查叛贼弥七的房间,竟搜出木头面具一张。

她知道了,也明白了。

她要找的人,从一开始就被她施以最狠毒的刑法,在那个昏暗的地牢,她看着弥七奄奄一息时,面无表情地指挥侍衞,于是他的身体被扔进了蛇虫坑内,旁边燃着的一个火把映射着她的脸,她原本就是神宫者,古老的禁尸术口诀倒背如流。

可她做了什么。

她当时却用剑划过他的身体,冷然道:“叛王逆神,罪该万死。”生不能进黄泉,死不得入轮回。那是她亲口设下的诅咒。

于是她踉踉跄跄地跑出殿外,令人去寻弥七的尸首。她的禁尸术法不差的,只要是她下的咒,只要那尸体下葬没过七七四十九日,总归是有办法保下他魂魄的。

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古城泱泱不过方圆之地,却是寻不到他的尸首啊。

又过了半个月,她命高僧进了宫。弥七精通佛理,于很久之前就晓得他和她的劫,于是他作画一幅,画里人身蛇面为秦宫人,头生两角是姬公子,此二人者,相生相克。两人的故事出自志怪传说,秦宫人主生死,姬公子善推论,两人曾是地狱十八层的门衞,后因放走恶鬼三千,都被掷入轮回道上。每一世,他要救人,她要杀人,每一世,他救了她,她又杀了他,终是世世抱憾,不得终止,不得善终。

他早就用画告诉她了,他和她不会有好结果。后来她将那画翻找出来,投进香炉里,她命人将浮图塔推倒后,取下了舍利子,然后她捧着骨灰,游走在世间角落。

电影成了一片漆黑,屏幕上响起了画外音,有人念着结局,语调无喜无悲:“某月夜,城中一小庙生大火,一老翁挑担而过,忽见火中缥缈两人影,做嬉戏恩爱状。火至夜半方熄,只余女子焦尸一具,老翁搜寻多时,于灰烬觅得残损舍利子半枚。”

这个剧本是陆疾在寻她不得的那段时间里写的,纠耳耳看得心酸,在心裏叹口气,打算日后威胁某人写童话给她看。

徐州给她使了眼色,纠耳耳给陆疾发了一条短信,然后转身就走上了台前。影院方之前做过承诺,说编剧里尔克一定会到场,此时看到纠耳耳上台,台下的人都放低了声调。

她当然不是里尔克,所以纠耳耳站在台上,缓缓鞠了一躬:“对不起。”

全场哗然起来,她握着话筒淡淡道:“因为某些原因,里尔克暂时不能到场。”

周遭的粉丝们齐声大嘘,很是不满被男神放鸽子的状况。

纠耳耳笑了笑,看了一眼舞台工作人员,灯光关掉的那一刻,只有大屏幕上闪着昏暗的光,然后观众们可以看到地图上放大的某一红点,那是陆疾所在地,也是震后区。

“陆疾先生的航班原本可以按时从那里出发,但就在刚刚我们得知,那里发生了大面积范围的地震。”

纠耳耳往前走了几步,继而小声道:“所以我们给在场的朋友们安排了其他礼物。”

屏幕上突然开始了那边的现场直播,镜头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俊逸的侧脸,他戴着救生员的标志,正走在民居倒塌后的废墟中,那人身上有些狼狈,肩上的衣服也开了个线口,有人给他举着手机,像是在做一场别样的直播。

那人微微一转脸,那双眼从屏幕中看过来,眉目如画,他淡淡说:“大家好,我是里尔克。”

有些小迷妹惊讶于男神的颜值,声音不小地高呼了一句“天哪”。

“第一个问题:请问是什么,让你产生了写这样一个故事的冲动?”问题是纠耳耳提前发过去的,她在上台之前就已经嘱咐陆疾要录制好,然后自己再在电影结束后播放出来。

陆疾很随意地坐在地上,看得出方才紧急搜救时的运动量让他有些累,他额前的发被汗打湿。听到问题时,他原本有些清冷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些笑意:“很久以前,我就和一个人说过,我说想把我自己编的故事写出来给她看,让她哭一哭,让她笑一笑,这就是我的初衷。”

这一回答彻底让粉丝们闪星星眼,大呼自家男神的用心良苦。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用里尔克做笔名?

“我之前有一段时间自身的状态不是很好,偶然间看到里尔克先生的诗,就觉得非常喜欢。我曾经有把这首诗读给一个人听,后来和她失去联系后,就想过如果这个笔名哪一天被万众瞩目,说不定她会有一丁点关于我给她读诗的记忆被留下来。”

仔细听,会场里都是小姑娘倾倒的声音,只有许牧野人五人六地坐在席上,心裏却在想着当初给陆疾定笔名的时候,瞥见办公桌前那本诗集灵光一现拍案定名的人是他许牧野好不好。

看着视频里那个目露忧伤的人,许牧野狠狠磨了磨牙,果然都说不能和文字工作者打交道,太他妈……能胡说八道了。

给陆疾录视频的时候,助手看着手里被汗濡湿的字条,那是陆疾在自己即将关机的电话里匆忙记下来的,这第三个问题:请问最喜欢的……是谁?

被省略的部分有些缺损,纠耳耳原本的问题定义高大上——请问陆疾最喜欢的剧作家是谁,但是小助手看了看那字条,毅然决然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了岔路。

“请问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陆疾听了,抬眼看着摄像头,口气淡淡的:“最喜欢的人啊!”陆疾沉吟着,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他看着一旁的虚无,像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里,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好事,只是听到他说,“大概就是很久以前在我假装不经意间……就已经为她读了里尔克情诗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