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疾的电影非常成功,票房一举成为市场杀出的黑马,那几天各大社交软件上都在疯狂转发着陆疾的那段视频,尤其是最后那一个突然晃动起来的镜头。录像的手机像是掉落到了平地上。最后出现在镜头里的,是陈列在废墟上横突而出铁锈斑斑的钢筋,只听到在一阵轰然巨响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躲开,然后手机“刺”的一声便没了声响。
于是电影《愿同尘与灰》的成功不仅没有让许牧野等人放下心来,相反,他们比电影上映前更加焦虑了。
陆疾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事后,许牧野那边与大使馆取得了通信,原来在很多灾民陆续被抢救出来后,那天又发生了余震,且等级不低。
纠耳耳一听就要赶往机场,沈北望将她拦了下来,他已经报名参加医疗救援小组,吩咐纠耳耳留下来看好诊所。
要随队报到时,沈北望抱了抱纠耳耳,他用了很大力气,好像是想要保证什么一样:“你放心,我帮你把他带回来。”
那两天,准备要回国的陆老爷子被事情临时耽搁了,纠耳耳就没敢告诉两位老人关于陆疾的事。
而沈北望到达那里后就跟纠耳耳通了电话,说现场二次坍塌的情况不容乐观,不过天气还好,并没有大规模降雪。
陆乞以私人企业家的名义捐赠了重型器械救援车队,且带了冯所遇去了那边。纠耳耳每天都守在电视机前听新闻,一听到国外某灾区情况报道时,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好消息传来的时候是第三天凌晨,在那第三个未眠的夜里,陆乞给纠耳耳打电话,只说陆疾找到了,不多时就可以跟他们一起回来,听到这裏,纠耳耳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陆疾住进了H城的医院,却依旧昏迷不醒,同去的沈北望也受了伤,不过不太严重,所以他也就没有坚持要回来。
纠耳耳每天都带着“乖媳妇”守在病房里,诊所一直关着门,家里的花也好几天没有浇水了。心疼纠耳耳熬夜的管家也不敢让她回去,只是每天都熬些高汤送到医院来。
纠耳耳翻着里尔克的诗集,视线时不时落在陆疾沉静的睡颜上。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怕惊醒了好梦中的人。
“我愿陪坐在你身边,唱歌催着你入眠。我愿哼唱着摇你入睡,睡去醒来都在你眼前。”病房里静悄悄的,唯一在记录时间流逝着的,就只有吊瓶里一滴滴缓慢下落的营养液体。
“我愿做屋内唯一了解寒夜的人,我愿梦里梦外谛听你,谛听世界,谛听森林。”纠耳耳的手轻抚在陆疾的发上,缓缓把书合上。
里尔克的《致寝前人语》,是她最爱的一篇。她每天夜里都会给陆疾读一小段,但是陆疾还是没有醒来。
陆疾躺在病床上,一睡就是好几天。他梦见自己是如何受的伤。
当时还在采访中,余震突然再一次发生,他没有大碍,只是手机摔坏了,于是他顾不上其他返回去加入了救援。那时,当地医疗消防人员已经火速赶来,于是他和助手都当起了场外义工。
地震后两天,当地气温骤降,当时陆疾正沿着广场发放面包和水,走到一个伤员的帐篷里,他才听到救援陷入了僵局。
广场附近有个小学,已经勘测到还有未成年幸存者,但是挖掘机巨大的轰鸣声让那些小孩的情绪有些失控,他们以为又有新的余震发生,消防人员的喊话根本传不进去。所以在开始救援以后,那些被压着的孩子开始大叫起来,声波在水泥废墟肆无忌惮地穿过,于是导致新的塌陷区形成。
陆疾在门外听了,把手上的面包递给其他人,穿上救援衣,一声不吭地朝广场外走去。
塌陷区前面聚拢了不少人,负责人打算让一个人下去先安抚孩子们的情绪,然后再展开救援。
但现在每一个救援人员都离不开自己的工作岗位,负责人一时间找不到一个适合和孩子“谈心”的角色。陆疾从一旁拿过缆绳就开始往自己身上套:“我来吧。”
“你……你有经验吗?”队长用磕磕巴巴的中文问道。
“就像今天这样被困在下面的人。”陆疾往手上戴着橡胶手套,说到“下面”时,他伸出食指指了指脚下,脸上表情很淡,“那原本是十多年前的我。”
全队人面面相觑,陆疾穿上防护马甲,走到那个被挤压变形了的入口处,做了个“ok”的手势。几个队员合力将他吊了下去,然后就感到绳子那端的人晃了一晃。
陆疾说,下面很安全。
通过了烟尘弥漫又狭小的通道,陆疾帽子上的照明灯打在对面,然后他在缺了个角的三合板后面,看到了几双黝黑不安的眼。
陆疾呼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了下来。其中一个小孩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半天,干裂缺水的嘴巴才问了一句:“Do you save us?(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陆疾用对讲机给外面发了信号,才露出一排白牙对那些孩子笑了笑:“Of course.(当然了。)”
外面的救援工作随即展开,陆疾用自己不甚熟练的英文和孩子们打招呼,最后居然逗得几个孩子都笑了起来。陆疾盯着那些纵然虚弱却依然美好的微笑,突然间想到了他的父母。
有没有……后悔过?
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还差一点搭上亲生儿子的性命去救那些不相关的小孩,甚至被他埋怨、被他记恨的父母,他们有没有后悔过?
陆疾歪头,故意吓唬他们:“不许笑。”
谁知那些浑身都脏着的熊孩子听了,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陆疾数了数,一共有四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都是学校里的学生,意外来的时候没有及时跑出去。狭窄的空间渐渐透出了光亮,应该是外面的电动撬起了作用,看着那个仅能通过一人的出口,陆疾安排他们一个个排好队,有序地出去。
等几个孩子出去以后,陆疾拉着方才笑得最厉害的一个孩子最后才钻了出来。
一个工作人员在做勘测,陆疾指了指身上的灰尘,笑着拒绝了队长要和他来个拥抱的要求。男孩拉了拉陆疾的衣角,说裏面还有一个,他们的班长还没有出来。
不是说待救援人员有五个吗,怎么又跑出来一个?
陆疾面容严肃:“你确定?”
小孩亦庄重点头:“我确定。”
陆疾还没有缓口气,就又重新投入了救援,他果然在已经塌落了半边的三合木板下面,找到了一个已经陷入昏迷的小孩。
男孩说班长之前为了鼓舞他们,一直跟同学们说话,最后才累得没了声音。陆疾看着这个皮肤黝黑的孩子,明白他是因为看到自己来了以后,所以才安心想要休息一下。
正要跟上面打招呼,陆疾感觉到周边横陈的混凝土层又震颤了一下,他抱着那个孩子,一瞬间趴倒在了地上。从混沌里再清醒过来,不过是过了几分钟,但陆疾却感觉宛如一个世纪,他看到不远处倒塌的楼板,也有一个人正躺在那里,似乎是被砸中了双腿。
那原本是在出口处做勘测的工作人员。
“Are you ok?”
外面响起一阵挖掘机工作的巨大声响,陆疾摇了摇头驱赶走哗然作响的耳鸣声,他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出口,又看着出口上面一片岌岌可危的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坍塌的水泥板。
他抱紧了怀里沉睡的男孩,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男人。
往事仿佛轮回,很久以前他趴在废墟里,和对面自己的至亲相望了一眼,之后他们就成了解救那些小孩的英雄;而如今一模一样的抉择出现在他面前,他看着那个男人,突然就明白了当时父母那一眼之后的含义。
好好待着……我会回来救你的。
那是成年人在面对灾害时本能做出的选择,救援采取就近原则,而也许他们当时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有时间回去带着陆疾逃离阴暗窒息的废墟下,所以才先去救了那几个小孩,大概也没想到后来的意外会来得那么快。
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陆疾被灰尘蒙住的双眼有些刺痛,他好似又看到了那两个常年奔波在各类自然灾害突发现场的身影,他们脚步匆匆走在前面,只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在这危急时刻,曾在他父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这些念头逐渐清晰明了……可惜他现在才懂。
此时这裏一片寂静,只有周围的尘土簌簌落下的声响,陆疾努力想凭一人之力将这狭小的空间维持住,他的胳膊已经被钢筋刺破,手上没了力气,只好咬牙站起来,弯身将怀里的男孩护在身下。
这裏也快要成为新的塌陷区了。地下的空间仿佛像一个不透气的牢笼,外力使它颤动得更厉害起来,它还在逐渐增猛。当整个世界在一瞬间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陆疾护着男孩低下了头。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似乎有一个人影从外围赶了过来,他经过的地方还在不断地倒塌着。裸|露的钢筋,划伤了陆疾的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陆疾只能感觉到脸上不断渗出黏稠的液体。
他抬头想要看清那个人,却只看到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思绪被拉扯到很久以前,陆疾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受伤的部位传出了难以言说的疼痛感。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在那紧急的一瞬间里,他脑子里闪烁出许多斑驳的画面。
他想起了童年的院落里有一棵大柿子树,红彤彤的花开在青绿色的树干上,他淘气地爬上去想要摘花,一个眼睛很漂亮的女人站在树下,声音软软,喊他下来,要吃饭了。
他想起了以前书柜上的玩偶手办,一次手工课上他自己做了一艘飞船,老师向来接他回家的男人夸赞他心灵手巧,男人回过头看他,眼里是温和的笑意。
他记得燃烧在眼前的大火,记得被急救医生带走的那几个小孩,而唯一一个留下来的,却将自己的父母火化。淅沥小雨中,他挣脱马克的手扑倒了那个鬈发男孩,就是那个被救出来的男孩之一,那个亲手点了火把的男孩,他狠狠地攥紧了那男孩的衣领,铁青着脸一遍遍地喊: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给自己看病的心理医生,小叔听了医生的话提着衣领把他带到楼道上,他如被附身一般踢打着,却只能看到陆然冷漠的眼神。陆然冷笑着问,你这一天天除了背地里偷偷抹眼泪和咬人……还会做什么?
他想起了自己收藏的摇滚唱片,躲在衣柜里逃避打针的漫长孤寂,去往曼哈维学院途经的那片沙漠。
他还想起了在某个辞旧迎新的新年,小叔强制带他去做心理测试的那晚,在他因为药物致使身体变得沉重不堪时,有一个人抓着他的手,她的眼泪轻轻落下,滴落在他的脸上。
陆疾闭上眼,思绪就在那几秒钟来回转换。
陷入昏迷前,陆疾只听到赶来的那人跟他说了一句:“不欠你了。你父母……给我的,都……还给你了。”
劫后余生的某人被接回了H城后,在一周吊瓶营养液的滋润下终于醒了过来,一看到守在床边的纠耳耳,立刻攀上了她的脖子不撒手,老婆、闺女胡乱地叫了半天。
许牧野用手在陆疾面前晃了晃:“我看您这不是做好事救人去了,是被哪个女妖精半路拦截吸走阳气了吧?”
陆疾瞪了许牧野一眼,居然蹭在了纠耳耳的怀里,似乎还有些委屈:“我真是伤口疼。”陆疾身上的伤不太严重,倒是后脑勺不知被什么划开了一道口子,包扎的纱布上透出早已干涸的血迹。
“你们慢慢缠绵,我还是换一个场子吧。”实在看不下去的女汉子徐锦双放下自己带来的补品,直接跑到了隔壁的病房。
“隔壁是谁啊?我认识?”陆疾伤在小腹上,医生一直不让他乱动,但此时他偷偷摸摸地坐了起来,等着纠耳耳给他剥榴莲吃。
陆乞看了一眼陆疾,又看了看纠耳耳,意味深长地一笑:“隔壁是纠耳耳的朋友,也是你的表弟,沈北望先生。”
冯所遇是跟什么样学什么样,他温文尔雅地笑笑,又给陆疾补了一剂猛药:“他是因为救你才受的伤。”
许牧野摸了摸鼻子,好心提醒:“哦,后来你们出事后,纠耳耳在诊所里发现了沈北望临走时留给她的遗书一封,然后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哀婉。”
陆乞拿着一串葡萄吃着,漫不经心地补充:“我跟在后面偷瞄了一眼,那遗书的内容好像是如果有缘,他们下辈子还可以再遇。”
这下陆疾就算是心再大也笑不出来了,他大脑皮层所有用来计算数据的地方都直接死机,想不出该用什么来还这个人情,于是只得虚心请教几位好友:“当我们的情敌看到自己遇难后不是应该幸灾乐祸地仰天大笑几声,然后再狠狠地踩自己几脚吗?”
闻言,纠耳耳的手抖了抖,不过看在陆疾有伤在身的份上,她没怎么计较,只是把手上的榴莲平均分成几份,给了那些八卦的男人。
陆乞被这么一提醒,忽然顿悟了当时在那个逼仄的地下废墟的角落里看到的一幕,异常兴奋地回忆:“沈北望找到你的那个时候,好像真的是抬了抬脚,不过我随后就跟着下来了,他也就安分了下来……话说回来,难不成真是我差一点就目睹了一桩人命案的发生?”
冯所遇凝视着自家老板,跟着就掉头肯定道:“坏人因为感应到了你的到来,所以扼杀了自己那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你们……”徐州听得愣了一愣,只是叹口气,接着吃榴莲,他想不明白,像沈北望那样见义勇为的好青年,怎么就被这群人这样怀疑他单纯而美好的人品呢。
纠耳耳脸上没什么表情,擦了擦手后,她站起身简单道:“我先去看看他。”
坏了,隔壁那位是谁,是情敌沈北望啊!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管他有没有救人,出现在此人跟前的修饰语永远都是情敌。陆疾一张脸上洋溢着异常灿烂的笑容:“老婆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想去和我的救命恩人好好道一句谢。”
纠耳耳冷冷地看着他,直接戳穿:“你确定待会儿进隔壁病房后,不会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拔了他的输氧器?”
陆乞咳嗽了一下,干笑着打圆场:“果然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最了解陆疾啊,哈哈!”
而冯所遇原本在举着碟子吃榴莲的,结果被身边的陆疾狠狠抢走了最后一口。
“你们……”徐州看着面前这群人,依旧是幽幽叹了口气,好朋友之间怎么就不能互帮互助呢。
沈北望的腿部受了重伤,当时他赶到的时候强撑着一块木板,开辟出了一个出口,好让陆疾带人通过,后来发生大坍塌时,来自头顶上方的重力狠压在他的身上,胸闷过后就昏厥了过去。
陆乞、冯所遇、徐州和陆疾都装模作样地坐在了沈北望病床前,把纠耳耳挤到了最外围后,陆续开始嘘寒问暖了起来。
陆乞转着外镶饱满钻石的手表:“这回,你的身体恐怕得好好休息一下了,想去哪里,我去问爷爷给你请个旨,连带路费都给你批下来。”
冯所遇倒是诚恳,帮着陆乞补充道:“我有个朋友是开境外旅游公司的,可以帮得上忙。”
徐州呵呵一笑:“你想留在这裏也好说。”话音刚落,就只见队友们高深莫测地冲他隐隐一笑,徐州心下一惊,立马换了说辞,“不过外面风景好,你要是能出去走走,身体大概也能好得快一些。”
徐锦双看出来了,有些不满道:“大哥你干吗呀,人家想待哪里就待哪里,你跟着着急什么?”
许牧野微微咳嗽一声,拉着徐锦双的手:“媳妇,我突然好想吃你做的……你买的比萨啊。”
“你不是说外卖对身体不好,也不爱吃那个东西吗?”
陆乞好奇插嘴:“不叫外卖你们平时吃什么?”
许牧野端庄一笑:“小弟不才,家里进厨房的人一直都是我。”
徐州满意这妹夫疼人的态度,有些乐过了头:“你会做红烧排骨炖乌鸡吗,她爱吃那个。”
小小一间病房里,几个人针对厨房日后可持续建设性话题展开了讨论,反而是一向聒噪的陆疾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不紧不慢地剥好了一个橙子,把它递给了沈北望。众人惊,都觉得奇了,却听得陆疾擦擦手后,突然说了一句:“原来那个时候……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