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沉北望:一个人的荒唐(1 / 2)

愿同尘与灰 朝歌 4193 字 11天前

那是老卡斯提勒高原的伤疤,原来并不是石榴会开花的地方。

离开H城那天,他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是陆家老管家送的他,车子在驶向机场的那条路停下来,停在了他常常去拜访的地方。

管家在山脚下等着,而他则抱着一束鲜花上了山。已经是冬末,天气有些冷,墓前的枝叶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雾。他脱下精致的西装外套,照老样子坐了下来,把布满了尘土的墓前好好清理了一番。

他待的时间并不长,下山的路不好走,费了一会儿工夫,手工皮鞋在尖锐土石山路的折磨下,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管家在路口耐心地等着,看他上了车就道:“方才纠耳耳小姐问您启程了没有,大概是想要来送一送您。”

他掏出丝质手绢,低头擦拭着皮鞋,脸上看不出其他表情:“就说我已经上飞机了。”

到最后真上飞机时,只有老管家一个人站在等候区招手,老人不太洪亮的声音被广播里空姐的播报声覆盖,听得并不太真切。从国外那所荒废了时间的公寓辗转一路,到最后又即将回到那里,他带走的只有老人一句“有空了多回来看看你外公外婆”。

飞机轰鸣上天的时候,他戴着眼罩,万千思绪最终在昏睡中沉沉落下。

梦里的片段并不按照时间顺序来,所以他最先回忆起来的是和乔女士打过招呼后,带纠耳耳游历欧洲那段日子,他们抵达的最后一站是西班牙。

十月份的西班牙依然有着最灿烂的阳光,湿润海风吹过的地方有着最适合人类居住的温暖气候,他们到的那晚,正赶上RZ的华人珠宝发布会在马德里举办,他们去看了秀,模特们着旗袍,戴玛瑙项链,朱红漆墨旗袍艳丽,璎珞细绳珠串玉。

他帮她拍了一对翡翠明月珰,礼仪小姐举着红绸盒走来,与他俩站在灯光闪耀的高台上合影,台下镁光灯“咔嚓”闪过。尽管那对价值连城的耳坠她没有当回事,甚至在回国前就被她给当地教育机构捐赠了过去。但他那晚一直心神恍惚,不过是因为礼仪小姐一句“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就算那是一句……并不算太流利的中国话。

回国前,他开车带她去了当地最负盛名的古城santo tomas,那里有一个不知几世纪遗留下来的修道院,灰色花岗岩的墙壁上,浮雕精美,阳光从上世纪的旧窗柩穿过,带着穿越了百年的光阴,缓缓给院落里红褐色的木雕靠椅镀上了薄纱。

是纠耳耳注意到教堂门窗上,都雕刻着一种花枝舒卷却叫不出名字的花。她伸手去拽他:“沈好人你看,这像不像石榴花?”

他俯下身子来,认真端详着:“有点,我有个同事特别喜欢石榴花,他说石榴花只在佛祖座下开,能引人许愿。”

纠耳耳笑了起来,故意眨眼示意:“那你还不赶紧去求佛祖,让你跟前多盘旋几只莺莺燕燕?”

他一脸漠不关心:“无聊。”

“沈北望,你要总是这样板着脸的话,婚姻大事上多半会吃苦头的。”纠耳耳以一副过来人的面孔教训着身边的人,一双眼睛却不老实地盯着天花板上富丽堂皇的黄金吊灯,恨不得吊了几百年的那灯突然发生什么意外,就那样掉在她跟前最好。

沈北望从窗框前站起来,淡然的眼眸扫过那人,午后的光变得混浊,修道院人影寥落,萧条的光线落在窗边。室内已经是昏暗一片,而她站在屋内,仰头看着那盏花纹古朴的灯,他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一言不发。

梦里是第三视角,沈北望看到了那两个滞留在光阴深处的人。

那灯骤然亮起,光华流转下,她有些看不清昏暗处的他,而他却抬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窗外乌云密布,一场大雨说下就下,滴答、滴答。

而他也听到了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心跳,扑通、扑通。

沈北望一生中如愿次数不过寥寥,这或许是他一直记得关于纠耳耳所有事的缘故。

几年前在纠耳耳还没有被送来沈北望的公寓时,她已经在医院里虚度了大半年光阴。临出院时,她身体已恢复了大半,只除了那张包扎得宛如木乃伊般滑稽的脸。

然后,乔女士就把她打包,丢给了他。

在沈北望母亲带他出国前,他父亲是给他留了不少钱,可听说后来那人成了一个赌棍,他母亲虽然疼他,却是年纪轻轻就走了绝路。基本上于沈北望而言,他心裏对父母是根本没什么印象。至于他那些财力雄厚的长辈,意义也仅仅存在于每年春节往银行卡里打过来的那几笔不菲的钱。

所以,在沈北望心裏,他是不肯也不可能和什么人共处一个屋檐下的。

当时沈北望还没有成为医学研究者,但他超越常人的智商让他在医学上渐渐升起浓厚的兴趣。之前有一个临床心理医学的研究他颇感兴趣,所以他曾在乔女士的手下做过一年的研究学习。

那日他刚回家,就被院落里一个模样实在看不出是否清秀、眼睛以下都被纱布紧紧包扎着的姑娘吸引了。当时的纠耳耳大概还不觉得自己的造型有多独特,她蹲坐在铁栅栏围成的花圃前,冲他笑眯眯地扬了扬手。

说纠耳耳在笑,是沈北望从她那双如月牙般弯起的眼睛上看出来的。

乔女士正好打电话过来,只说她辞去了曼哈维老师一职,有些私事需要处理,让沈北望看在师生情分上,照顾纠耳耳一段时间。

同样是被抛弃,那张脸怎么就可以笑得出来呢?

沈北望盯着那颗造型十足凌乱、却还在左摇右晃的脑袋淡淡说:“你妈不要你了。”说着,还顺手扬了扬通话刚刚结束的手机。

纠耳耳摆了摆手,有些善解人意道:“谢谢你,其实我现在还好,你不用安慰我了。”说着,她摸了摸肚子,“我有些饿了……你会做饭吗?”

沈北望眼眸低垂,端详了好半天花圃前那抹消瘦的人影,才又说:“你真丑。”

纠耳耳听了,扒拉了一下自己因治疗而被医生剪得参差不齐的短发,然后随意地耸了耸肩:“还行吧,你多看我几天就习惯了。”

沈北望看了看那张已经看不出面容的脸,最后拔腿上了楼。

那天晚上吃饭时,沈北望捏着准备好给纠耳耳的机票,打算等那颗脑袋从盘子跟前抬起头来就将它递出去。那是回国的机票,VIP豪华座,听说机上还有专人跟随。沈北望觉得自己出手已经够阔绰,算得上心地善良了。

纠耳耳吃着原汁原味的意面,半天才嘟囔着问了沈北望一句,怎么不吃。

沈北望坐姿极端正,当即咳嗽了一声,然后他又直了直腰,打算跟纠耳耳好好谈一谈。

家里的座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其实也多亏了家里这个不怎么讨喜的客人,那是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响起来的远洋电话。

是沈家的老人,沈北望心裏雀跃,面上却不动。

大概是听说他公寓里来了个女孩,沈家人叮嘱他好生提防,不要被人家骗了财物。

听着电话里左一句“你还是个孩子”,右一句“你这么小,有些事情不得不防”时,沈北望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难为他们还记着,他是个孩子。

沈北望看着饭桌前的人,不动声色地转移了目光,他盯着落地窗前光洁得一尘不染的大玻璃,阳光在那一瞬间投射进来,照映在被阿姨收拾得干净万分的地板上。

那天有个很容易让人吐露心事的好天气。

“来的客人是老师的女儿。”沈北望淡淡解释着,然后他又说能多个人在这么大的公寓楼里,他也不至于感到那么孤单。

真心话冒出口的那一刹那,感觉是极为漫长的。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是不屑于对长辈说这种矫情话,另一方面他又隐隐地盼望着老人听到这话会有什么反应。

会不会……派人来看看他。

会不会直接让他……要不回家来吧。

电话那边的声音没有停顿,甚至连他脑中臆想的叹气声都没有——那好歹可以让他觉得老人有自己的苦衷。

“你要真是觉得闷了,就让那个孩子留下来吧。”

听着声音,沈北望在心裏勾勒出一个慈祥老人的模样,那模样却模糊不清。

等到纠耳耳吃饱喝足倒在木椅上打嗝的时候,就看到沈北望握着电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拌的面条里是不是放了柠檬汁,下次不要弄了,太酸了。”

沈北望闻言,缓缓走了过来,然后他优雅地伸出腿,重重地踢了饭桌一脚。

纠耳耳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

沈北望的面色看不出任何端倪,他表情很淡,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质。然后他转头看了看纠耳耳,突然冷笑一声:“你真丑。”

纠耳耳愣了一下,缓缓张大了嘴。

这人居然……因为这种小事都能气成这样。

后来,沈北望便把那张机票撕了,也没有再提遣送纠耳耳回国的事情。

那段时间的生活,隔着日后光阴去看,大概那是他最微不足道却又是他最满足的时光了。

纠耳耳那时还很聒噪,每天不是夸自己之前养的一只肥猫千杯不醉,就是嚷嚷动漫里哪个人物突然成长暴起了。

超自然规律成长的沈北望已经在某私人工作室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精英生活。每天下班回来整理工作资料时,旁边的纠耳耳就一直在侃侃而谈。

纠耳耳还迷上了外国诗。家里客厅有个老式音响,样式不怎么漂亮,音效却厉害许多,那大概是前任房客曾在家里举办舞会沙龙时置办的物件。

纠耳耳把音响拿过去让隔壁搞物理研究的老头看了看,再拿回来以后,那个微扩式喇叭就开始了每天定时播放一段外国诗篇的光荣职业生涯。

当沈北望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出一串“神经冲动是同一神经细胞内的传导”时,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老人苍茫的朗诵声:“就像深海里的鱼,若不自然,便只有漆黑一片。”沈北望的手一颤抖,结果文档里的论文被删了大半。

当沈北望瞥着书上一句“格式塔心理学是研究整体的心理”,然后陷入沉思时,后背响起了窸窸窣窣一阵嘈杂,大喇叭里又念了“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和在一起”。沈北望闭眼静立着,让自己不要大惊小怪。

直到那一天,纠耳耳私自拆了脸上纱布的那天,她爬上了阁楼。那时他刚回家,站在铁栅栏门前,身后是她培育的花苗,好多都是她从附近的花园广场上偷偷挖回来的,那时花儿已经长得很艳了。

沈北望一眼就看到公寓楼顶的那个身影。

就在楼顶上的人迈出了一只脚后,客厅里貌不惊人的大喇叭又开始了每日格言。

门半敞着,空荡荡的楼前都可以听到那个不算悦耳的甚至连中文都极不标准的声音。

纠耳耳也听到了,她的动作一瞬间停顿。

“此刻有谁在世上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谁在世上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已经趁机攀爬上阁楼顶端的沈北望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慢慢地蹲下身。

纠耳耳双手掩面,突然痛哭起来。

沈北望看不见纠耳耳的脸,但是他可以感觉到那段诗句在耳边响起来时,出现在纠耳耳脸上一刹那呆怔的神情。

就像教徒祈祷上帝仰望着楼顶十字架的虔诚模样一般,沈北望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迫切地想让上帝听到自己的心声。

如果他是那样的存在就好了。

能在关键时刻拯救一个人,能在她绝望的时候给她带来一些其他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如果他也可以成为那样的存在就好了。

可他只能站在一旁,心裏竟然升起一种微妙的嫉妒。

刚刚是那样艰难的时刻。

可她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突然想到了谁吗?

沈北望见过那个名字,陆疾,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铁画银鈎,字迹锋利,总是会出现在漂洋过海的EMS签名栏里。那样大的信封,裏面却很薄,手指摩挲着,总不难猜出那裏面不过是书信一封。

这样的信发来许多,厚厚的一沓锁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再没有其他人知晓。而他总是会在工作结束后,习惯性地拿出那些从来不知道内容的信,一张张地数着,一张张地揣测着,猜想这个他只知道名字的人和纠耳耳之间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后来回国了,还去了外公家,但和外公关系疏离的他当时并不知道沈家来了一位身份显赫的孙少爷。

没有人知道,在这之前,早在这之前,他就见过这个陆疾了。但那时,他也仅仅只是眼熟而已。直到听纠耳耳说她和陆疾仅仅是同学。

陆疾,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而说这话的纠耳耳两只手交叠着,大拇指不时划过双手,和纠耳耳相处这么长时间,他一眼就能看懂,只有在情绪高度焦虑的情况下她才会做这些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