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北望淡淡地笑了笑,幼时的鬈发早已成了浅棕色短发,他闭了闭眼,让人很难从他脸上看出其他的端倪:“是啊,我找了那么久的人,也没想到……竟然是你。”
陆疾转着手上那串佛珠,饶有兴致地问:“你找我干什么,是想着要报恩?”
“你当年的样子,我一直记得。”说起过往来,沈北望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戏谑来,“我是怕你活不下去,才想着要找你。”
陆疾点点头,身上的伤口还未拆除纱布,坐了一会儿就开始疼了起来,他懒懒地叫了一声纠耳耳,只说:“走吧。”两人这一席话说得云里雾里,让原本拌嘴的几个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许牧野从云端里醒来,才后知后觉地从两人身上嗅出一丝别样的味道来:“陆疾和沈北望……以前见过?”
徐锦双拍了拍许牧野的肩膀,模样有些同情和怜惜:“主任医师就在对面,我带你去看一看脑子吧。”
陆疾伤口完全康复的那天,医生终于肯放他出院,纠耳耳给他收拾着衣物,突然说道:“沈北望回美国了。”
陆疾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站在窗前又开始了发呆,从沈北望病房回来那天,他就经常一个人愣着出神。
纠耳耳看着他的背影,没说什么。
回家那日,陆疾看着楼下给他接风的各种跑车,再看看等他下楼的那几张面孔,他吩咐老管家把东西带下去,然后带着纠耳耳从后门跑了出去。
有个地方,他迟到了多年。
陆疾开车带着纠耳耳,一路行驶到了老城郊外,之前在深夜看到的荒野如今暴露在日光下,快初冬的天气,草根半黄叶微落,他带着她上了山。
半旧的墓碑字迹有些模糊,不过周边打理得还算干净,有一捧鲜花放在墓前。
陆疾身影寥落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那块墓碑,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双亲挚爱,却永隔着皇天后土。
那么久远的时间……怎么能用来埋怨仇恨他们呢?
只怪他现在才后悔,现在才原谅。
纠耳耳走过去,牵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微凉,纠耳耳张开手指一点点挪进他的掌心,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着。
陆疾端端正正地深深鞠了一躬,表情珍重而严肃:“爸、妈,都说丑媳妇也要见公婆,我把我选中的姑娘,给你们带来了。”
什么丑媳妇,纠耳耳偷偷在他宽厚的掌心处掐了一下。
陆疾身影修长,衬得纠耳耳越发纤瘦,他的无名指在她手心处轻轻点了点,然后放开了她的手。
陆疾走上前,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墓碑,对于父母当年的抉择,他早已释怀,只是想起自己多病多难的前半生,他依旧有些芥蒂,如果当时的他们可以自私一点,那现在的自己会不会就可以变得不一样。
但是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撕裂有时,缝补亦有时。
早已经不是当年有自闭的小孩子的陆疾蹲下身,清理着墓前干枯的花叶,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等他的人,嘴角带上了淡淡的笑容,然后他转回头,悄悄地说:“找到她以后,就一直想带给你们看一看,看一看我选的这个姑娘。她叫纠耳耳,你们要满意,给我托个梦。”
车子在娱乐中心的十字路口处停了下来,远远望去,《愿同尘与灰》的电影海报挂在高处,正迎着料峭的寒风而展。
一部电影,让徐州赚了个盆满钵满,在办公室里天天都笑得合不拢嘴。而许牧野也让家里人看到了他的成绩,有天打电话来说是许母带他见了见家里各位长辈,那应该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纠耳耳看见海报,想起一个月前那场电影盛宴,于是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你这故事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陆疾敲打着方向盘,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地回答:“那几年里……随便写的。”
“你都没跟我说过。”
陆疾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车后镜,瞥见缓缓蠕动开的拥挤车流,继而发动了车子:“当时只是想着,让你看完我写的故事后,感动得扑到我怀里,让我好好抱抱你。”
“想得美。”
“是是是,我痴心妄想。”
他带着纠耳耳去了老街。
这是市区内的老城遗址,从一方匾额门下进入,踏上一座长形石拱桥,再走过曲曲折折的青石板小路,就能看到一弯流水从小桥之下而过。周遭对岸都是一幢幢檐角高翘白墙灰瓦的老房子,从河岸蔓延出来的青草横亘在路面上,使得墨绿色的青苔爬满了行人履下。
这裏是陆疾幼时和父母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在曼哈维时,你说你特别想回国来看一看,”陆疾牵着纠耳耳不紧不慢地走着,冬末的阳光稀薄,洒在这个姿容卓越的男人身上,使得他的模样看上去温柔而美好,“那个时候我就想,等我们回来了,我带你来这裏看一看。”
也不用故地重游,老宅多年不住人,想必也是尘垢扑面。不如就这样沿着河岸走一走,看一看,听他给她讲一讲在那漫长而单薄的童年时代,没有经历诸多人事的他,在那个单纯灿烂的年纪里偶然升起的对未来美好的遐想,讲一讲此生早已遍寻不到却只希望她可以看到的,在很久以前他淘气大笑时的模样。
尽管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命运对他无常的捉弄,更不知道在岁月的长河里,会有一个人溯水而上将他拉上河岸。
老街的尽头,是一个装潢得很古典的小店,那是个刺青店。
纠耳耳躺上去的时候,看到那根极细的针尖时,心裏轻微抖了一下。一双手很快地挡住了她的眼,带着葱茏青草味道的男人就陪在她身边。
陆疾的香水是“GOLDEN MASK”,意为假面,味道清新,纠耳耳嗅着熟悉的味道,心裏平和一片。
纠耳耳做过复健激光的脸好得差不多了,除了被长发遮挡住的那片伤疤,从耳前一路延伸到颈上。从陆疾再见到她那天开始,她鲜把头发绾起了,陆疾了解她,却是从来都不过问。
技|师握着文身针,缓缓地,刺入了那片不再光洁的皮肤上,房间里静悄悄的,陆疾的眼跟着针尖移动,一只手轻轻握着纠耳耳。
“疼吗?”
纠耳耳摇了摇头。
三个小时过去,纠耳耳站在了镜子前。今天是第一次做,文身师说这裏要完善的话,需要两三次后期处理。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是图案的大概轮廓已经显示出来了。
那是一枝缠枝并蒂莲,虽只是半边莲草。几片殷红的花瓣,在墨绿色枝叶的衬托下妖娆而展,恰是青叶花欲燃。陆疾走过去,将纠耳耳的长发熟练地绾了一个慵懒发髻,从而使她露出了白皙细长的颈和瘦削的后背。近半年时间的练习,他弄头发的本领是越来越高了。
而纠耳耳穿着棉麻布裙,随便披了件墨绿绸缎的长开衫,上面一水的绿色波纹,背后勾了一捧细细长长的花穗。他看着纠耳耳的背影,只觉得那株长莲枝繁叶复,徐徐地从地板蔓延开来,最后缠上了他的心头。
其实于纠耳耳,骄傲如她,习惯在他面前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可她此时却拉住他,眼里闪着璀璨的光芒,她将头发拨到耳后。从耳畔到下颌,如今那里已种下了一枝缠枝花,而她也终于敢将那一张完整的脸,完全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好不好看?”
陆疾笑了笑,从后面拥抱她,缓缓低下头来,吻在了那抹嫣然盛放的花枝上:“真美。”
回了陆家馆后,家里正是热闹。一年到头,该回来的人都聚齐了,陆奶奶终于得见心头挂念的大孙子,只是淌眼泪,责怪陆疾不早点告诉她。
“我这不是在嘛。”陆疾懒洋洋地靠在老人身上,眉眼无比生动,“您还怕我插翅飞了不成?”
陆疾拉着自家媳妇跟奶奶唠家常,只说纠耳耳这个好姑娘为了自己的病忙活了多长时间。
陆奶奶听了点头,拉着纠耳耳的手,一脸慈祥:“我有对镯子,是祖上从宫里带出来的,待会儿让人给你取下来,要是大小不合适,回头叫人给你改一改。”
纠耳耳傻愣着摆手,结果就被陆疾嫌弃:“我奶奶不是你奶奶啊,给你你就拿着,瞎客气什么呀。”
许牧野正在一旁忙着贴对联,闻言冲陆乞努努嘴,挤眉弄眼道:“看到没,看到没,老太太一看到她孙子那撒娇样子,直接把你这大哥打入冷宫了。”
冯所遇跟着陆老爷子写字,两个挥毫泼墨的两人心裏皆喜,老者字蕴逍遥,小的字藏锋芒,两人从湖州上品毫论到前朝官定砚,又从张大千的画说到了海南黄花梨家具,一时如觅知音。
管家带人把这两人合力而作的字展开,正是“福不唐捐”四字。陆老爷子看了又看,心裏欢喜:“你要是看得起我这老头子,也跟着陆乞喊我一声爷爷吧。”
许牧野听了,又冲一旁听壁角的陆乞挤眉弄眼:“看到没,看到没,又来了一个和你争宠的。”
陆乞踩在小板凳上面,贴好了大福字,一脸不以为然:“他那个人又不像你,根本不喜欢这些虚着脸应付的场合,估计也就是为了我,哄爷爷开心一下。”
谁知冯所遇淡淡瞥了陆乞一眼,却说:“您辈分在这儿,我原本就该唤您一声陆爷爷,要是去了这陆字,倒是求之不得的事。”一番话不卑不亢,陆老爷子笑了起来。
门外传来说话声,大姐陆缪和姐夫也进了门,这回也把满了四岁的儿子伯爵给老太太带了回来。伯爵生在法国,小家伙混血模样,大眼睛、高鼻梁活像个外国佬。
许牧野从视频里就见过这小家伙,如今终于见了真人,直接就把人家抱起来:“……”呃,法语的你好怎么说来着?
伯爵整了整自己的领带,有些不开心地说:“你把我蝴蝶结都弄歪了。”
陆乞大惊:“他还会说中文?”
大姐坐了下来,招手把伯爵叫过来:“我有教过他,他自己也很喜欢古诗词。”
伯爵安安静静地走了过来,看到了粉色衞衣高马尾的纠耳耳时,眼睛里亮了一亮:“姐姐好。”
这个从小混迹在巴黎第八街的小孩估计没有见过像纠耳耳这样面部柔和的漂亮姐姐,小脸仰起来,有些急:“抱抱……”
倒是陆疾一手把伯爵抱了起来,故意逗他:“你喊我什么?”
伯爵看了陆疾,又看了看漂亮姐姐,还没感受美女姐姐的拥抱就被坏人半路抢走,他的眼泪突然就在眼眶里打转,憋了半天,颤抖着嗓门喊了起来:“妈妈,这个叔叔……好可怕。”
看陆疾在一旁磨牙,伯爵妈不厚道地笑了:“这是你小舅舅,那个是你小舅妈。”
伯爵眨眼,突然指了一下纠耳耳,趴到自己妈妈怀里不知说了句什么。
一群人裏面只有陆疾看着不对劲,便问伯爵说了什么,大姐笑得直摆手,儒雅姐夫也微微一笑:“他说如果请这个姐姐吃哈根达斯的话,姐姐可不可以把她的微信号给他。”
事实证明,伯爵的喜好是容易琢磨的,他喜欢与安静、温柔、美丽、大方有关的一切,讨厌……动不动就冲自己大喊大叫的小舅舅。
而伯爵的文化底蕴同他的长相一样,是以逆天速度增长的。那天他问起纠耳耳舅妈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舅舅,在看到陆疾一瞬间拉长的脸后,许牧野立刻动作敏捷地把孩子抱走了。
许牧野苦口婆心地告诉伯爵,他最喜欢的姐姐和最看不上眼的小舅舅是一对儿。
小家伙一脸痛心疾首:“姐姐这是怪我出现得太晚,害她白白等了那么久吗?”小手捶上胸口,伯爵又叹了一句,“唉,从此美人是路人啊!”
混迹风月场合许久的许牧野听了,差一点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他开始了教书育人的伟大工作:“这要是把生活比喻成一本小说的话,你小舅舅就是那个命运多舛惹人疼的男一,而你姐姐呢,就是那个大方得体情感生活宛如开挂一样的女一。”
小家伙听得一脸认真:“那我呢?”
“至于你,哼哼,”许牧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伯爵,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孩子心裏最后的遐想,“你就是那个一做坏事就传千里,感情颠沛流离官方标准男配。”
看到伯爵一脸泫然欲泣,许牧野又把孩子拉回来,换了语气:“你看他们俩,一个脑袋不好使,一个专门研究问题少年。你说他俩要是不在一起,这故事就没办法结局。”
一席话说得伯爵连连点头,孩子早熟的情感还没开花,就被许牧野掐了个枝干光秃。于是原本是回外婆家过新年的孩子发奋学习,每天捧着诗词集看了又看。
那天天气很好,陆老爷子去找老友下棋,陆奶奶跟大姐大姐夫坐在客厅翻看以前的相册,陆疾和纠耳耳在阳台晒太阳,伯爵一个人在外面花圃前温习他妈给他布置的唐诗任务。
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纠耳耳听着不远处伯爵煞有介事地读古诗,稚嫩的童声传了过来,模糊了岁月的距离。
陆疾原本还在侃侃而谈,让纠耳耳给他生两个小孩,儿子叫陆菜包,女儿就叫陆花卷,一个培养成高贵冷艳的美少年,一个培养成忧郁彷徨的中二少女,然后无聊时就待在家里,看两个孩子打架玩。
伯爵的声音不大,一句一句地飘过来,听不清他背了什么。纠耳耳却从身后抱住了还在讲话的陆疾,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听着几千年前的古诗,看着身边陪自己的人,纠耳耳的心裏涌起一阵柔软。
她看到了陆疾从后颈衣领处露出一截花枝的文身,那几乎是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花,徐徐地从他背上开了出来,如果把他们的花枝放在一起,那才凑成了一株并蒂莲。
纠耳耳才明白过来,陆疾不知何时也给自己文了一个跟她同样的图饰。
“怎么了?”正说到看儿子女儿打架的陆疾微微侧头,看着从身后抱住自己的纠耳耳。
纠耳耳摇摇头,抱着陆疾,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伯爵读的是李白的《长干行》,陆疾也听到了。他听着伯爵读,突然跟着补了一句:“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他声音很轻,恍若夏日光阴里稀疏落在青石板小道上斑驳的树影。纠耳耳听着耳边的那句,抬起头,视线落在花圃前,恍恍惚惚中,旧日光景仿佛与这一刻重叠。
早在许久以前,当命运在她的脸上打下不怀好意的烙印时,那个给她打麻醉的医生极其感性地安慰了她一句,没关系。
没关系,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可以治愈你所有的不安。
抱着猫的伯爵从堂前经过,他年纪太小,还不懂爱情的真谛,于是只能凭着古人细枝末节的文笔,摇头晃脑地补充了一句:
“十五初展眉,愿同……尘与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