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坐。”
院办主任老刘推了推眼镜,放下笔,抬手对门口的人做了个邀请姿势。
他对江忘有欣赏之情,也知道他的来意,心中两把刷子正不停地扫主意。
“我看了你发到邮箱的建议,也向上面领导反馈过了。意见呢,很好、很切实,也对维护医院形象起到良好作用。只是在实施上,恐怕有难度呀。”
“难吗?”江忘面无波澜,“规范门诊挂号制度,建立黑名单机制,不求一网打尽,至少能看到改善。”
“怎么讲呢,”老刘双手改撑下巴,打起官腔:“对于号贩子的行为,我们坚决打击。可你也见识了,按照正常的排号流程,我们的坐诊医生吃不消啊。光一上午功夫,几百号人就得将走廊挤得水泄不通。嗯,这个呢,对于急诊需求不太强烈的病人,高昂的价格可以暂时冰封他们的理智。那个,多等几天正常排号就行了嘛。”
江忘忍不住了。
“如果人手不够,是医院的制度和分配不合理,为什么要病人背锅?”
“怎么能叫背锅?”
老刘及时打断他,“小江,有个道理,你应该听过吧?水至清,则无鱼。医院那么大一帮医生护士要养,凭什么?就光凭那点挂号费吗?不算人工成本,你知道光一年医疗器械的投入是多少?”
他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会对我说出那番话,“医生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
他更知道,很多大医院都存在同等现象,越牛逼的价格越离谱。可他没办法站在我的对立面,只好竭尽所能,如我所愿。
见江忘沉默,刘主任取下眼镜捏捏鼻梁。
“小江,”他喊:“我个人非常欣赏你,你又是梁教授的关门弟子,在这我就对你说些带私人感情的话。算算日子,你到附院工作马上一月整?我不知道行政部门那边是怎么和你谈的待遇,但我希望,你等具体的工资条出来以后,再好好想想,要不要、有没有必要,继续在这件事上和领导周旋。如果你的决定是要,我保证,你所有的想法,我都完整地帮忙传达。”
那几日,我总觉得江忘心事重重。
可我们之间的默契是,他不说,我就不问。
有天晚上,他突然告诉我发工资了,要请吃饭,问我想吃什么。
我说想吃火锅,他说我太容易满足。
我想起漂亮小护士的事儿,以牙还牙:“那得看你工资有多少。”没成想他真掏出了工资条。
我拿过来数了数,再数了数,又数了数,眼都不带眨地抬头——
“也不知道再两个月,那套沙发还在不在,啧。”
他也不回答,就专注地看着捧着工资条欢天喜地的我,目光深深。
如果我能提前知晓,无心插柳的后果,我一定少开金口,可惜我不是先知。
以前我妈老骂我开玩笑不分轻重,我总不当回事。只没想,这一次的教训,来得比想象中深刻。
江忘更忙了。
经常不拖延一两个锺根本没法儿下班,连去流动站的时间都少很大部分。
常放这人,没个准行。要不是我和江忘谈着恋爱,恐怕连我都要认为,他们两是不是有一腿。要不怎么几日不见,常放就如隔三秋?竟开车追到医院,非拉江忘吃顿饭。
江忘不疑有他,进了某五星酒店的包间才发现是鸿门宴。
在座的不止常放,还有常婉,以及两人的父亲,常国言。
常放要江忘别拘束,“就我爸想认识认识你,知道知道究竟是谁处处都压他儿子一头。”不正经极了。
“小伙子喝酒么?”常国言倾身转玻璃桌。
“他不喝!”
这句是常婉抢答的。
常国言一愣。
打滚大半生的人,什么看不|穿?当即恍然大悟:“我说你这丫头,今天死活要跟来,敢情不是想和老爸吃顿饭?嘿哟,真是女大不中留,看你那劲劲儿的。”
常放假意奚落,“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常国言很上道地用言语撮合,“看出来了。在家里跟螃蟹似地横行四方,在小忘面前乖得像绵羊。”给常婉急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江忘微蹙眉,因对方嘴裏自来熟的那句“小忘”。
“叔叔,您是不是有其他事找我?”他维持着面对外人的疏离笑容,开门见山。
常国言不想他如此直接,“不是什么大事。来,先吃菜。”说着就给江忘加了一筷海带丝。
他没有一般商人那种压迫,但是轻描淡写几句好像就能carry全场,以至于江忘分不清讨厌还是不反感。
无事不登三宝殿,常国言当然不是单纯地想认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
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替公司新引进的抗癌药打头阵。
“这药你应该熟悉,正是你们流动站这两年研究的新成果。在微量元素的基础上人工提取麦芽硒,并进行了配方改善。不仅对抗癌细胞效果良好,对疼痛的抑制程度也有所突破。”
江忘再清楚不过这个项目,梁钦组的团队,他和常放是主力骨。
不过最近他虽然去流动站的时间偏少,但据他所知,改善的成分还很大,这么快就成药了?
“叔叔的忙,以我的权限,恐怕使不了太大力。”江忘不习惯兜圈圈,“如果已过药监和其他相关部门审核,进我们医院是迟早的事儿,不用多此一举。”
常国言哈哈一笑安抚,“放心放心,先吃菜。”接着才漫不经心提起,医院的手续已经在走了,不日就会出现在药房的销售名单中。
“那您具体的意思?”
“你们当医生的,应该比谁都了解病人心态。毕竟生死攸关,大家对新药肯定持观望态度。我想,如果有他们信得过的人出来背背书,效果兴许就大不一样。”
江忘迂回拒绝,“如果是这样,我们肿瘤科藏龙卧虎,优秀的医生可太多了,也比我有话语权。”
“年轻人,谦虚谨慎点是好事,过分谦虚就容易错过机会也让别人错过了。”常国言依旧笑盈盈地,“你们肿瘤科人才是多,然而上任一个月就完成三台手术,治愈率达到百分百的医生,据我所知,挑选范围就很少了。”
“那是因为三位病人都恰好有每年体检的习惯,才及时发现没让癌细胞大幅度转移扩散,我不过占了运气成分。即便挑别人,手术也能完成得很顺利。”
常国言若有所思,嘴上顿了一下:“呃,那什么?气氛可能太严肃了。”
他换个姿势,“我今儿来主要是认识认识小放的新朋友,顺便探探口风,你不用急着回答。这样,小忘,我们先吃菜,以后有很多机会见面。”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见强攻不下,立刻怀柔,支使起自己的女儿。
“婉婉,愣着干什么?给人夹菜啊。”
恰巧此刻我福至心灵地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的时候给涨停板带一包狗粮:上次网购的质量不行,它吃了老吐。
手机响,江忘趁机起身,“抱歉叔叔,我忘记通知女朋友不回家吃饭了,做一堆菜闹脾气呢……”
三言两语就挑明他是有主的,并且表明对我的态度及其在乎。
常国言略有不爽。然而成功的商人,最擅长忍。他相信,世上有拒绝自己的人,却绝对没有拒绝利益的,他选择打持久战。
“行,没关系。下次我一定让常放提前打个招呼,今天是有点冒失了,叔叔给你道个歉。”
江忘看似不通人情世故地点头告别,好像赞同对方说的,的确很冒失。
但做了多年好友,常放心中有数,他这是生气了,紧跟着也起身追出去。
“对不住了兄弟。”他在电梯里拦住青年,“我以为他今儿是为我妹的事奔走。毕竟吧,她对你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要知道话题这么敏感,不会拉你过来。”
江忘没迁怒常放,“决定去医院工作的时候我已经做好全部心理准备。只不过再待下去,怕月亮误会。”
“啧啧。”常放一口老血,“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药?!”
“你妹给你下的那种。”
否则他成天闲着没事,牵线搭桥为个什么?
常放彻底被呕死了。
包厢里,常婉也吃不下去,站起来没大没小地揶揄了常国言两句:“您再这样,我就向外公告状去!他若知道你朝他最得意的弟子下手,肯定饶你不了。”
常国言没把女儿的小性子放眼里,光说她傻。
“他日江忘要是和我一条船了,你还怕没机会、追不到?”
常婉到底还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禁不住冷笑,“连我都不想和你一条船,他就更不愿意了。”
没多久,附院顺利拿到超一流的牌子,全院上下庆祝。
江忘想带我去,说可以携带家属。
“不要,我好像胖了。”我对镜自怜,“而且那种场合大家应该都穿得有模有样,我柜子里的衣服太幼齿……”
全是学生装。
他失笑,“怎么现在要礼物变套路了吗?”以前我都直来直往。
我毫不矫情点点头,“这不是怕你腻味吗?偶尔换个套路。”
逛商场那天清晨下了雨,马路湿答答的。我因为新衣服太好看舍不得脱……好吧主要是贵,又没很多场合可以穿,我觉得少秀一会儿都是浪费。宁愿手臂冷出鸡皮疙瘩。
马路边,有行驶猖狂的司机惊起积水,我吓得条件反射拽过江忘,一把利用他挡在我面前。
片刻——
“不想我被欺负?不想看我狼狈?”江忘语气抑扬顿挫。
我自觉理亏,却不肯认,“难道让我死吗?”要是弄脏新衣服,还真不想活了。
江忘无奈,“现在怎么办。”他指了指衣角上特别明显的泥点。
“我帮你攥着吧!”我急中生智说:“我一直拉着你衣角,泥点就看不见了,别人还会以为我俩感情好得如胶似漆。”
“别人以为错了吗。”他不满地努下嘴。
如果一个男人在你面前,随时随地都幼稚得像个孩子,那说明他对你一定全心全意,因为他不设防。
可也因为,我没怎么见过他大人的模样,就理所应当认为,他还没成熟到拥有一个男人的想法。
直到医院庆祝会,我被暗恋江忘的一漂亮小护士恶意泼果汁。
小护士正是当初和小蔡一起犯错,差点儿被开除那个。后来八卦她是副院长的侄女,父母经商。总之后台挺硬,来这裏不过是藉着人多消磨时光。
餐厅里,江忘忙着应酬领导,他们同科室的目睹了找茬现场向他转述,无非是老套地指摘我的外表。
江忘返身来寻我,见我裙边一大块脏污,脸色瞬间青了,用眼神示意我解释。
我装作没看见,他抬脚就要去找肇事者。
我急忙拉住,极力省却具体过程,“不重要。”我无所谓道:“总之行为过激、缺乏教养,一点儿都不可爱。怪不得她身材辣,你还是看不上她。”
说这话时他同事也在场,被我逗乐,频频向我示好,更扬言以后帮我看着江忘,不让小护士近身。
我底气十足,“事不宜迟,留个电话吧。”
对方又一阵乐,拍着江忘肩膀说:“哪儿找的女朋友?我柠檬了。”
我赶紧出卖杜婷,“打批发的,我们这一批还有颗好苗子,开发开发也差不到哪儿,回头给你微信啊。”
接着现场就哈哈不断。
一来二去,我算是成功打入他们肿瘤科内部,还得知了他们VIP病房目前都住了谁,有什么新鲜事迹和奇葩人物,可江忘依旧闷闷不乐。
回家路上,我一刻不松懈地吊着他的胳膊,“哎呀,你和一不懂事的小姑娘较什么劲?她还是个孩子呀。”
通常我说这句话,就是在给别人挖坑。她还是个孩子,所以我们一起打死她,可这次没有。
我是认真地想算了。
尽管以我自诩聪明的脑袋瓜,能想出一万种报复方法。但有小蔡的前车之鉴,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不希望他的工作受我影响,不想他成为众矢之的。
我不愿承认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可它就是。乃至于江忘觉得,是自己不够强大,才没法护我周全。
“如果今天站在高处的是我,你就没人敢欺负。”
而我认为,我不需要他单方面的保护。成长是两个人的事,没道理要一个人辛苦。当你哐啷把自己砸对方身上的时候,就算对方不说,那也一定很痛。
只是我不敢正大光明这样对他说。
他自尊心强,总竭力想给我什么,来证明我对他的意义。所以他给什么,我都受着,看他因为给予而开心。
但今晚,他可能觉得没什么能给我了,浑身萦绕着久违的自弃感。
直到睡觉休息时,那股低压气息都还没散去,于是我一如既往发挥我擅长的乐观,“喂,江忘,我刚刚算了笔帐,你要不要听?”
洗完澡,我厚着脸皮凑过去,头倚着青年骨骼分明的背。
“你看,你一年工资积累下来有六个零呢。工作十年的话,就七个零。三十年,就八个零……我的天咧!三十年后,我就可以抱着你的大腿,跃身成为千万富翁,比我妈的股票还靠谱!”
熟知今晚的江忘不吃我画的饼了。
他甚至都不想搭理我的天马行空。
我用若有似无的力度抠着他的背,观察他的反应,很久很久才盼到他回身。
“可三十年太远,我想给你朝夕。”
刹那,我感觉嘴裏一阵苦。明明是那样甜的话。
或许吧,连我都忘记了,这个表面光鲜、无所不能的男孩,内心有多自卑。
他吃过现实的亏,尝过颠沛流离的滋味,看过不堪入目的妥协。在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一直藏着一座叫家的废墟,他曾眼睁睁瞧着它被生活摧毁。
他害怕有那么一天,某只摧枯拉朽的手,会忽然伸出扼住我的咽喉,而他无能为力。
他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然后疯。
“你才傻吧,江忘。”
我拉过他的手,附在心口,感觉指尖哆嗦了一下:“只知道给我,给我,却不想想,我能给你什么?”
是的,扪心自问,我能给他什么?
空头虚脑的誓言,还是连自己都不确定的以后?
“我什么都没办法给你,江忘。唯一的,就只有我自己。”
顷刻,一切天旋地转。
“所以,你们同居这么久,才……”杜婷一脸不可思议。
我回忆起那些不同于平时浅尝辄止的吻和抚触,感觉鼻尖都透红了,结结巴巴地:“我、我们思想很传统的好吗!”
“传统重要吗?传承才重要。”
“……你一个正儿八经恋爱都没谈过的人在这和我谈什么传承。”
“没吃够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了?”
我决定和她停止沟通。
再滔滔不绝下去,我可能会告诉她最丢脸的部分。
那就是大清早,我感觉身后脖颈痒痒的,忍不住扭捏作态地说,“不要再闹了。”
话一完,那人衣冠楚楚地站在我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崩溃回头,对上涨停板一双眼睛,舌头还一咂一咂。
当然,我知道江忘的镇定都是装的。当男孩和女孩,成为了男人和女人,有些心理变化,是不需要像写检查报告那样巨细无遗说出来的,而你就是能感觉到。
“咳、涨停板,不想挨打快到爸爸这儿来。”
我羞愤得暴起,“谁要狗儿子啊!”
震得江忘立得笔直,好半晌缓缓点头,“行,要别的儿子……”
……
男孩和男人果然是两种不同的生物。
杜婷和我一起离开的学校,她要回家拿什么东西,我让她顺便把寝室的被套带回去给我妈。
上了车,江忘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到家,说他饿了。
我告诉他冰箱里有水饺和汤圆,之前超市买的,他居然说不想动。
“好可怕,懒惰也会传染。”我说。
他隔了会儿才回,“和懒没关系,就是一个人吃东西提不起劲。”
“那你头二十年怎么生活过来的?”
“那是生,不是生活。”
越来越会讲话,简直不想叫人活。
而且他当天轮休,碍于最近情况“特殊”,吃完饭他就非把涨停板往我妈那儿送,说免得它受池鱼之灾。更过分的是,经过药店,他居然留意了柜台两眼,停住脚。
虽然吧……成年男女……措施必要……但……
我反正感觉自己要疯了。
“你知道我在家属院有多出名吗?你在这附近的药店买、买东西……你可能是要搞死我?”
江忘很无辜,“我看的是钙片……”
上次我妈说感觉骨头脆脆的,好像有点缺钙。
我最近就跟被惊到的蛇一样,动不动想歪,但也不会让江忘好过,于是我一路从小区药店锤他到家属院门口。
我爸不在家,和学校几个老师喝酒去了。
最近领导层有变动,他依旧没份儿,似乎心情不大好,我妈难得没管他。
“一把年纪了,难得还指望他一飞冲天啊?平平淡淡也是福。”我妈越看越开。
可往往,老天爷最看不得这种平淡的幸福。总要想方设法给你来点大起大落、风沙卷土。
“请问是林吉利的家人吗?”
晚间八九点,我妈接到一通陌生的座机电话。
是时,她正逮着我和江忘批斗我爸的生活习惯多不好,要我俩别跟着学。
“对,我是。”她抽空说。
“你好,我们这裏是中区交警大队,您的先生发生车祸,正在人民医院抢救,麻烦你迅速来一趟。”
嘚儿,她像被戳到的青蛙,猛地跳了起来。
“都这辆破车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