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这一年对我的意义并不重大。
仅有的能让我记忆深刻的事件,是1月6日,小寒。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江忘领回家,因为一场死别——
闻多的母亲,炒板栗小摊的老板娘。
川城的小寒有讲究,要吃热乎的东西。我大清早也不知怎么的,就馋那口软糯糯的板栗,于是给闻多发消息,问他妈今天有没有摆摊。
也是临近春节不远的日子,学校早放假,我赖在自己的床铺上不愿起。
闻多的消息回很快,说他正应聘某私立医院的实习岗位,要我自己去碰碰运气。
“如果没摆你就往家里走,她一准给你炒。”
于是我拉上江忘一起,权当约会散心。
那年闻多的弟弟不负众望,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那股傲慢劲和陈云开越来越相似,整得我一大人,每次都忍不住和小孩计较,不愿在口风上输给他。
可我和江忘到他们小区门口,却看见那个在红榜上威风凛凛的少年,正揣着张白色纸条样式的东西,迷迷茫茫地站在那里。
我问他等什么。
他难得友好,说等他哥。
我觉得无厘头:“这么冷,进去等啊!”
闻小给我一个‘难道我比你蠢吗’的表情:“我妈不让,门口留了纸条,说等我哥回家才能进门。”
我估计看多电视剧的缘故,隐约觉得这层刻意背后是不好的信息,不由分说要他开了门。
旧铁门咯吱好几声,头顶抖落铁锈。我伸手去拍,没注意脚下,撞到最前方的闻小。
“闻阿姨!”
发出第一声惊呼的是江忘。
他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长腿越过我就奔了客厅。
我循声抬头,便见房梁吊扇上挂着一人,然后闻小一米七几的个儿朝我倒过来,砸得我分不出心去害怕。
闻妈妈不幸罹患脑癌,不堪忍受病痛折磨,更不愿拖累两个儿子,从而选择自我了结。
本来想买安眠药,但没有医嘱,药店不卖给她,没接受过太多文化的妇女,只能想出这样的方式去结束一切——
对不起,妈妈太疼了。
留给两儿子的仅有这只言词组,和一串银行卡密码。
我曾无意听闻多提起,闻父是名军医,支援边境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英年早逝,却英名常留。于是闻多的初心和我一样,也想学医,无奈分数不够,这才给调剂到护理。
男生学护理的不多,然而一想到未来能悉心照料年迈孤独的母亲,咬咬牙也就克服了心理障碍。
但是,人生有太多太多意外。
最悲怆之一,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
那几日,我和江忘陪着看似镇定的闻多处理完一切事宜。送走前来吊唁的零落亲朋,我们在楼梯间沉默。
“闻小还好吗?”
我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
闻多默不作声点点头。
江忘想起什么,从裤袋里掏出钱包给我,说陆陆续续应该还会来人,要我随便买点水果放闻家。
他对吊唁流程的熟稔度,出乎意料地让我的心狠狠一扯。
江父离世的时候,江忘还那样小,该有多孤单无助?而那个间接害自己离散的罪魁祸首,却偏偏是他仅有的无法割舍了。
于是他内心想靠近,可他又控制不了生理上的抗拒。
晚间九点的公交站。
“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我扯扯江忘的衣袖。
他没多想。
一年前我就经常出入他的宿舍了,许多次测验也是他帮我临时抱佛脚才考过。
偶尔我嫌送来送去麻烦会留宿,他睡沙发我睡床。
最夸张的是今年期末开卷考,生理学老师为了搓搓我们的威风,故意加大难度,“任何资料或参考都能带进考场,你们能找到考试范围算我输。”
然后我带了江忘。
几年过境,我和江忘的关系在学校已经不是新鲜秘密,难为杜婷这次为我守口如瓶。
我发誓,公开撒狗粮的事我只干过这一次,核心还是为了不挂科。
“确定?”
暖洋洋灯光下,广告牌被打得透亮,他的眼睛亦如此。
我被卷进看似平静的汪洋,无比笃定点头。
“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平常我能留宿他那儿,是因为在学校,我妈鞭长莫及。如今正放假,我整夜不回家,我妈也不是傻子,不追问出个所以然来怎么都不会罢休的。
如果我不夜不归宿,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面临公开了。
“我考虑好了。”
半晌,我企图打消他的疑惑。可江忘并未露出我想象中的开心神色,反而若有所思。
到了流动站宿舍门口,踌躇的反而是他。
“月亮,你是不是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有感而发?”
他捉住我的手,好像卡着最后一道关口:“如果你的选择是出于同情……我其实没你想象中脆弱。”
我懒得和他啰嗦,抢过他的钥匙开门就进。
他倒好,跟客人似地,固执地戳在门口当电桩。
“同情一个人,能同情一辈子?”
我没好气嘟囔,“非要我说,江忘,我害怕。我怕不抓紧一点,有天会失去你。死别可怕,生离又好到哪儿去?一定要我说出这么丢脸的话吗。”
终于,青年眸底的星星缓缓亮了。
当晚,我们其实谁都没开口,却第一次默契地抵足而眠。
剧本里那些纠纠结结的思绪根本没有,一切都浑然天成,仿佛我们今生注定要这样共枕眠。
不过我常常忘记,江忘已经是一个不再需要谁保护的大人了,擦枪走火的瞬间时而有。
为了打破尴尬,我故意找话题,他也很配合,告诉我说最近附院又在给他抛橄榄枝,希望他能去肿瘤科成为一名正式的坐诊医生。
明星医生对医院绩效增长有多大用处无需赘言,自然盛情。
可梁钦认为,他是难得的好苗子,应该醉心于研究。这些研究短时间内兴许看不出作用,但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十几年,兴许有朝一日,人类能彻底克服癌症难关。
然而话说回来,临床实践和经验也是出真知的重要途径。
“因为这几天的事有感而发的人,是你吧?”我巴巴地望着江忘。
他眼角微垂,不发一言。
在此前,学医对江忘而言,或许真就只是一门职业。一份可以让他忙起来,不用管外边世界如何变化的工作。
但我心中有数,闻妈的事情发生后,真正被影响的是他。
半晌——
江忘:“你说过,我的刀应该救人。我不确定能救多少人,可如果,类似这样的事情能少一些……”
后面残忍的他没再说。
“但我怕你不习惯。”
医院人事关系复杂,他光一周巡几次诊就闹出幺蛾子,要一直待那儿,我根本不放心。
“不进泳池学不会游泳的。”他言辞灼灼。
良久。
“如果你考虑清楚了,去吧。”我放弃挣扎。
江忘大概惊讶我的立场怎么变得这样快,我装可爱冲他吐舌头:“因为,这是你第一次用力的争取什么啊。”
他恍然大悟,却矢口否认。
“不是。”他说,“我第一次用力争取的,是你。”
情话技能瞬间点爆。
对面人的表情过于诚恳,连我这张厚脸皮都禁不住滚烫,只好慌忙别开视线转移话题——
“我要睡了!你唱歌来听呗,帮我酝酿睡意!”
他说他不会,我说骗人。
“大一新生运动会你唱过的,《月亮惹的祸》。”
“我只会这一首。”
想来那已经是他所有浪漫心思的巅峰了。
若不是歌词中带月亮,又脍炙人口,估计他连这首都不会。于是我不再逼迫,拱到他怀中去,故意暧暧昧昧地恶作剧说:“好吧,那我给你唱一首?”
他一脸期待,我开口就来——
路见不平一声吼!
吓得他潜意识往后仰了上半身。
我咯咯笑不停,他却返身摁住我的头,长手长脚地将我整个夹住,捂得我快要窒息,完全不若外人面前温和客套的脸。
太幼稚了。
可诸如此类游戏我俩玩得不亦乐乎。
拼体力,我实在不是对手,讨饶认输:“好吧好吧,我重新换一首!”
“好好唱。”
他居然义正言辞警告我。
显然,我就是这么听话的人,所以我好好唱了。
<small>我不愿让你一个人</small>
<small>一个人 在人海浮沉</small>
<small>我不愿你 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small>
<small>我不愿让你一个人</small>
<small>承受这世界的残忍</small>
<small>我不愿</small>
<small>眼泪陪你到永恒</small>
<small>……</small>
我忘情地唱,感动了自己,却忘记去看听的人什么表情。
我只是在心裏告诉自己,从此往后,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
翌日,我家。
三堂会审。
“什么时候开始的。”
碍于江忘在场,我妈隐忍不发。
她和我一样没出息,始终没学会怎么对那个叫江忘的小男孩狠下心肠。
江忘可能真有些紧张,没顾上看我的眼色,老老实实报了时间。我妈一听,差点心梗,伶牙俐齿的人,一时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小忘啊,那江萍、你妈妈知道吗?”
他眼睫轻垂,“知道。”
???
我唰地回头看他。
好家伙,这么重要的情况居然不上报!
“那她怎么看?”
江忘喉咙一滚,“她一直很喜欢月亮。”
我妈开始找速效救心丸。
倒不是惊讶江妈居然喜欢我,而是第一次从江忘嘴裏听见他叫我的名字,月亮。以前来来去去都叫大哥的。我妈不习惯,就跟当场被人叫了声丈母娘似地。
不怪她。
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震惊得无以复加,恐怕当时江忘就亲过来,我都不见得有那理智推开他。
“可是,你不一直喜欢陈家那小子吗……”
我妈的戏份还没完,我爸就急着来抢戏了,“高中为了和云开坐一块儿,还没少背叛你妈,替我打掩护呢。”
明显地,我能感觉背后的气场瞬间低走。
哪有这样坑女儿的?自损三千,伤敌八百,真恨不得当场断绝父女关系了,好在有我妈解围。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她瞄我爸一眼,威慑力十足。
我爸轻咳一声,试探性问:“在成为哑巴之前,允许我说最后一句成不成?”
我们三人直愣愣瞧着他。
“那么,继承鱼塘的事……就黄啦?”
我快晕倒了。
陈云开老说我小财迷,看来是我身上有我爸的基因。
敢情我都放弃鱼塘追寻真爱了,他还念念不往人家财产?!够丢脸的。
“叔叔放心,我不会让月亮受苦的。”
突然,江忘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想来他是将我爸的话听了进去。
我爸坐沙发上,老神在在地沉吟,分不清真假的表情。
“小忘,你的人品叔叔信得过。叔叔呢,也不是什么攀龙附凤的角色。我就是有些担心,我们家月亮从小被照顾得太好,好吃懒做的德性你会受不了。”
呵,断绝吧,我生无可恋想。
事实上,断头台也没那么可怕。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干脆早砍算了,还能早超生呢。
得亏我妈这位法官大人一时心慈手软,判我自个儿收拾烂摊子外,没再多置喙什么。
走出楼道,我和江忘在门口怪异地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后来还是我先平复心跳,向他做了个high five的手势。他意会,抬手同我击掌,却在快撤快的那一秒猛地曲了五根手指,将我紧紧扣进掌心。
“可以秀恩爱了。”
难得的艳阳下,他隐忍不发的笑意泄漏,像终于集齐限量版模型的孩童。
家属院负责打扫的环衞工也很熟悉我俩。见我们姿态亲昵,握着扫帚开玩笑,“不会再‘下雪’了吧?”
当年高考完毕,我撕书庆祝,害她打扫一晚上。中途见江忘出现在楼下,环衞阿姨以为我两小情侣吵架,我才做出过激举动。
我当即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刘阿姨……”
“没事。”阿姨讲,“小忘后来不主动帮我打扫过一次吗?”
什么时候?
我用眼神询问江忘,他不自在侧了侧头,阿姨还在继续回忆:“好像就你十八岁那天吧?我记得清早儿碰见你们两母女,说去菜市买鱼什么的,晚上还碰见你和陈家那小子买饮料……”
江忘果然看见了,我打算向陈云开告白的一幕。
一时间,我竟有点厌弃自己。
怎么就那么作?连放弃都要搞场仪式,让他一个人呆在不被察觉的角落受着伤,看着热闹的窗,不知去何方。
也是那天,我把江忘的手机来电铃音给改了,正是五月天那首《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不会再让他一个人,走过风雨的时分。
科研流动站没有长假之说,随时得为了数据回去。我把江忘送到车展,回头去了陈家。
即便我妈不提醒我善后问题,我也要去的。
众所周知,我和陈阿姨的关系,就差缺个喊妈的流程。她一直待我如亲闺女,并坚持认为,以后我一定会成为他们陈家儿媳妇,与她相处融洽。
可在我心中,不管她对我的好建于什么基础,我只记得,十八岁那年,她送我的那顶小皇冠。
她亲自给我戴上说,“打今儿起,月亮就从小姑娘变大姑娘了。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欲握玫瑰,必承其伤。阿姨希望未来你无论遭遇什么,都永远记得,你是我们的小公主。”
然后她捅一捅在旁边翻白眼看戏都陈云开,“是不是,小王子?”
小王子则看起来快吐的样子。
……
陈家客厅。
“对不起,阿姨,我可能没福分继承鱼塘了……”
红木沙发上,陈妈已经懵了。
“我不同意!”片刻,她掷地有声,锤座而起。
我吓一跳,咋反应比我妈还强烈呢。就跟我不是要和别人谈恋爱,而是送死去的。
陈妈:“是我们家鱼塘不够大?还是云开不够帅?你要喜欢天才,我溜溜就叫他跳级念博去啊,不是什么大事!”
“阿姨……”我有点方,“不是鱼塘大小的问题,也和天才无关。就、就当作是陈云开不够帅吧。”
陈云开:???
不然我能怎么办?说我人格魅力不够吸引他吗!我也很绝望。
眼见我决心强烈,陈阿姨捶胸顿足,“老天爷,我可怎么办哟。以为煮熟的儿媳妇、啊呸,鸭子、啊呸……”
我看她已经语无伦次,赶紧附和:“说我是啥都行。”白眼儿狼我也认了。
谁叫我从小到大意志力就不坚定,老容易转移注意力呢。
但也奇怪,几年过去,面对江忘,我越看越不腻。
我以前认为,陈云开轮廓锋利、花言巧语,很有小说男主范儿。现在却发现,江忘与生俱来的无辜,和他常常透露出的真诚,才是每个女孩渴望的归属吧。
他能给人安全感,让你产生一种,他完全没办法离开你的错觉。
“错觉,就是错觉!”
陈阿姨彻底疯了。
“江忘不适合你的,月亮。”她极尽劝导:“你们几个我从小看到大,江忘是很乖,但他太乖了,哪怕在青春期都没有任何叛逆行为。他比你们更快地过上了大人生活,心智没你想得那样简单。再说,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兴许现在,对,那种温柔的掠夺方式让你很享受、很开心。但是快乐过后?热情被琐碎的生活消磨殆尽后?一个打内心习惯了独处的人,是无法兼顾他人感受的,然而婚姻生活最怕遇见冷暴力和不沟通,唉,也不知道你懂不懂……”
看我沉默,她叹口气——
“总而言之,你不喜欢云开没关系,但也别太快一跟头栽进去,好好考虑清楚。”
说曹操曹操到。
自打陈爸陈妈开启去北京过年的先例,每年春节前夕,陈云开就把两老拐过去,要让他两多走动走动,看看世界,别窝在川城当老头老太太。
“前几年都是我和你爸将就你,今年你必须回来,上面老人家有微辞了已经。”
陈云开这才奉召而归。
但他没告诉我回来的事儿。
北京一别,他好像也开始忙起来。经导师引荐,协和神经内科的某专家收他做入门弟子,他手头的事渐渐不止学校那点,我们的联系自然而然减少。
陈云开一进门,见到我愣了下,没等反应过来,陈妈已经伺候了他一顿小拳拳。
“你是不是我生的儿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见势不对,我拔腿就跑,刚溜到门口却被陈云开一把拎回来,“又给我挖什么坑了,你说。”
陈妈见他还凶,泫然欲泣的表情拿捏得极好,“你还敢理直气壮的你,你故意把我儿媳妇吓跑是不是!你就不能温柔些?怎么随我了?得随你爸啊!”
陈云开头疼,“刚刚不还怀疑我是不是亲生的吗。”
陈妈已经方寸大乱,什么都听不进去。就像下了多年的棋,刚要解开玲珑局,却被人一把给推翻,说不玩了不玩了。
“你好好劝劝阿姨……”出了门,我说,“再不然,你干脆老老实实交代跟禾鸢的事情,反正迟早得面对,我还能做你俩一辈子的挡箭牌?”
陈云开借机送我回家,逃离过兵荒马乱的追击,却没直面我的建议。
“你和江忘在一起了?”他问。
一把刀插过来,我差点没闪过。
“明知故问。那次在北京,我不信禾鸢没和你八卦过。”
“八卦能信么?我俩的八卦还传了二十年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说这话的语气里似乎夹着嘲讽。
“对,在一起了。”我慎重其事承认。
楼梯口,他抄着手没什么表情点点头,“行呗。”他说,“好好对江忘。”
“这句话不该你对江忘讲???”
“他会好好对你的,不用讲。”
一下子,我觉得陈妈的顾虑是多余的。
她担心江忘对我的情感只是依赖,而非热烈的喜欢。
可如果连陈云开这只猪都早看出端倪,那江忘的表现已经够明显了。
不是喜欢,是什么?
所幸,沉积已久的心事总算得到解决。也许不够圆满,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秀恩爱。
我要告诉大声全世界,有个叫江忘的男孩,他属于我。
他关在城门里的落魄、不自信、偏执……一切负面情绪,从今我来守。
除夕前夕,我爸开回家一辆桑塔纳。
每个男人都拥有关于车的梦想,早些年他就想游说我妈买一辆,但没成功。因为我妈工作的地方就在门口,我爸上下班步行也不过二十分钟,完全没买车的必要。
谁知道,他老人家偷偷摸摸藏了好几年私房钱,在那年春节开回来一辆二手的。
“正月初几还得回乡下,节气打车贵,也不好打,有辆车多方便啊。”他感觉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让我爸出乎意料的是,江忘居然对车的构造性能很了解。
从北京回来那年他就不声不响考了驾照,也不知哪根筋被戳到。加上他是一旦接触某样东西,不完全弄明白决不罢休的性子,这才阴差阳错和我爸建立起共同话题。
楼下,江忘帮我爸检查车辆有没有出大事故的痕迹、有没有被调整公里数,等等。
楼上,我妈和陈阿姨正互相搭手准备除夕的冷菜系。
哦,还有江妈妈。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以往,这出戏是我占C位主角。今年,江妈成功抢走我的风光。
几个女人不知怎么聊上的,她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给我妈和陈妈科普,怎么保养能够让皮肤延缓衰老。
这话匣子一打开不得了,偏偏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形象代言人。那家伙,我根本插不上话,画面和谐得我以为自己上辈子拯救了地球。
其乐融融的气氛让我欢喜过了头,竟追问陈云开究竟什么时候与禾鸢有个结果。
我想着她们家的情况,若多个女婿,或许能改善一点儿压抑清冷的气氛。
陈云开顾左右言他:“她的工作性质特殊,又正值事业上升期。以为都跟你似地,慌忙想把自己嫁出去。”
“我什么时候说要马上嫁出去了!”
“你现在一张大饼脸上就写着一行字:江忘快向我求婚吧。只要你求,我肯定答应。”
太过分了,我恼羞成怒,随手捡起遥控器砸他。
他身手利落,堪堪闪过。
“哟,有长进嘛。”我阴阳怪气地。
小时候我俩总抢电视遥控。他喜欢葫芦娃,我爱看美少女。
有天我逼急了,抡起遥控器向他砸去,他没躲过,额角当即肿个包。
如今,已长为高高青年的人表情不屑,“废话,当年我就能躲过好吗。”
我觉得他死鸭子嘴硬,“那你怎么不躲呀!”
“躲了你又会砸。砸不到你就哭,烦。”
他陈述得有些粗暴,却让我咯噔一下,但其中的真实成分让我质疑:“你要真怕我哭,别为了禾鸢欺负我啊。”
陈云开便无话可说了。
谁不想做天下第一?我也想的。
我希望我爱的人,在他眼中,我就是那个不可取代的唯一,不是之一。
但是,我依然感谢陈云开年少时的手下留情,没一个冲动暴起,将我了结在地。否则,我可能就没办法遇见那个,从始至终都将我当作唯一的人了。
除夕。
按照川城惯例,从正午就会聚在一起吃团圆饭。
江妈妈应该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的热闹。她尽管表现拘束,除了专业再说不上其他更多的,但能看出挺开心,因为她喝了小半杯我妈自酿的葡萄酒。
饭桌上,我爱的蒸螃蟹和烤大虾离我远。
为了标榜自己早就摆脱了吃货属性,我按耐着,结果江忘和陈阿姨一人夹螃蟹一人夹虾,同时往我眼前凑。
还好我机智,立马打圆场:“成年人不做选择,我都要。”
紧跟着就恬不知耻地把螃蟹和虾一一装碗里。
我爸和陈叔叔对饮,正宗高粱厂出来的白酒,馥郁醇香。
我爸海量,逢年过节陈叔叔都是趴下的那个。今年有陈云开坐阵,他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饮酒,举手投足有模有样,举杯喊:“叔叔,扰我爸一命,我替他敬您。”
兜头往下闷。
我爸见他喝下去面不红气不喘,来劲了,一口一个“云开”地,开始讲述他是如何在酒缸长大,又如何斗趴以前村里的小伙伴,陈年旧账翻来覆去。
“那您太欺负云开了。”忽然,江忘温笑说。
我心叫不好,抬头望过去,发现他果然不自量力地放了个小酒杯在跟前,大有加入战局的意思。
“小忘,你不是不会喝酒?”我妈下意识问。
他又对着我妈笑,“气氛好,喝一点没关系。”
“就是就是!”我爸酒精上头,在桌子半空挥舞几下拳头,大概是要我妈别管太多,“中国人过春节为什么?就是图高兴!这酒呢,从古至今就是最助兴的玩意!”
说完就便头看江忘,“小忘喝什么?红的?啤的?白的?”
江忘给我个“别担心”的眼神,微一抿唇道:“月亮说,成年人不做选择。”
哗地,在座大人们感觉心脏受到了暴击,顿时被一碗狗粮给喂得不行。
这家伙!
干得漂亮。
我爸妈本还担心,我俩的个性搞不到一块儿去。可江忘当众这么一讲,等于是宣布,在我俩的相处中,是我占上风。
并且,他愿意听我的话,让我占上风。
只是他那点能耐,哪儿能跟酒缸里游泳的我爸比。
我爸的家乡就是五粮液最着名的生产地,距离川城并不遥远。他常有事没事溜回去,约三朋四友出来喝几口。
江忘与陈云开不同,属于喝酒上头的类型。
团圆饭吃到尾声,他一张脸已然通红,却还直挺挺地立着腰板假装没事人。
“兄dei,还OK吗?”我故意用本土话揶揄他。
江忘倒实诚,“我有点醉了。”他说。
“那去休息一下?”
“你房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