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外,我妈大有徒手拆了那辆二手桑塔纳的冲动。
相熟的医生老实说,我爸的情况不太乐观。车辆年生久,防撞性能太差,我爸轧到脚,后续恢复不好可能落下残疾。
更致命的是,他撞到了行人。
监控显示,行人有闯红灯的迹象。我爸为了躲他,猛打方向盘撞路边栏杆。可车速太快那人被吓到了,竟返身回头跑,又巧巧地与他车头方向一致。
然而有些事掰扯不清。因为我爸,是酒驾。
对方家属从一到来就吵吵个不停,要我们家给说法,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尽了。说一千道一万,他们是弱势群体,我们也的确理亏,只能悉数受着。
就是苦了江忘还要一同被骂,于是我努力镇定地赶他走。
“你明天还上班吧?赶紧回去休息。今晚我肯定在这头儿不回去了,你早点睡觉啊。”
他没搭理我,径直往交警的方向去,不知交谈了些什么。然后踌躇半会儿,给谁打了一电话。
后来交警的态度明朗许多,条条框框给我们讲规章制度以及可能承受的后果,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能不能免受刑责,一要看伤者能否苏醒,以及苏醒后的状况,二要看家属态度,是否愿意签和解书。”
飞来的横祸已经让我妈有些立不住脚。而白天还身处温室里的我,连被套都要带回家给她洗的我,一瞬间感觉自己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可以倒,我不能。
“行,我们知道了,谢谢您。”
江忘一直牵着我的手。
我搀着我妈,他牵着我,仿佛无声在说,要与我同甘共苦。
突然我感觉没那么害怕了。
那种你倒下去背后有墙的踏实感,让我勇气爆棚。
之后我几乎一周都没回公寓,倒是江忘每天下班就跑来人院。
我爸第二天就清醒了,伤到腿骨,的确有残疾的风险,必须做很长时间的复建。对方受害者也醒了,诊断是脑部创伤致昏迷,断掉六匹肋骨,有淌血迹象。
我怕我妈受委屈,私自和江忘买了水果去探望,果然被伤者的妻子叫到一旁。
走廊拐角,她没好气地问,“怎么个解决法。”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私了……”我努力谦和态度。
若公了,有我爸受的。
对方好像就在等这句话,“你说了能算吗?”她看我年纪尚轻,半信半疑问。
“您放心,要求若不是很过分,我可以负责两方沟通。”
然后我得到一开价,各种医疗费误工费善后费加起来,六十万。
看我嗔目结舌,她先发制人——
“姑娘,别觉得我们敲竹杠。如今的人谁不金贵?磕着碰着都是、好一场大闹,别说断肋骨了,还一断断六条!我们这头也已经咨询过医生,恢复得不好,将来我老公的劳动力就彻底没了,等于我们家摊着一残废,搁你你不闹心么?好好跟街上走着,遭这破罪。就算,啊,就算他恢复,以后重东西是肯定拿不了的,天晴下雨更疼得不行。六十万,买他和我们家一辈子,已经算仁至义尽。”
什么叫巧舌如簧,今儿我算见识到。
“能不能让一步?”
见我被堵得没话讲,江忘接茬,“您也应该打听过我们这边情况,酒驾,负主要责任,没跑儿。但判决书一出,保险公司这头我们肯定拿不了多少赔偿,闹不好一分也没有。她们家就是普通工薪阶层,女儿还在读大学没什么社会能力。六十万,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那我不管。”妇女态度坚定,“酒驾之前就没想过后果?就你们家的命是命,别人家的都不是?”
我想一如既往挡江忘前面,没道理让他遭枪炮,可他一只手在身后沉沉地控住了我。
“这样吧,”
他话锋一转,谈判架势全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生疏:“监控视频和调查报告我也看了,虽然我们酒驾,可您丈夫也确实存在胡乱闯红灯的情况。如果硬裁,我们铁定上诉,行人闯红灯也是要担少数责任的。听说您丈夫就职于中区在建的紫金公园,是名种花匠,意外发生当天是在结束工作回家的路上,而你们也打算走工伤鉴定流程,对吧?”
妇女被条理在在的江忘说得一愣一愣,光听他讲话了——
“可申请工伤赔偿的原则之一,是伤者并未存在任何违规违法行为,否则就职单位有权免于赔偿。我也是名医生,确实,初步判断,您丈夫的伤情已经到评残标准。若我们选择硬裁,他担责,工伤赔偿那头就落空了。既然意外已出,大家何不互相体谅着解决争端?一直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如果你们肯在价格上退些步,我能承诺,我们这方愿意担全责。”
妇女终于有些松动。
“那就五十万,一分不能少了。”
她铿锵有力说。
“我们家哪来五十万……”
虽然感激江忘的争取,可这个数字对老老实实上班的我爸妈而言,也是天文。
如果家属院拆迁,获得的拆迁赔偿款倒是能抵。但看这动静又是闹着玩,不知猴年马月去。
“钱的事我想想办法。”
出了病房,江忘安抚地揉揉我的脑袋。
他能想什么办法?他工资是不低,但总不能叫医院先预支两年?他自己也得生活、还房贷。
总之那阵子,好像每天都乌云蔽日。
我妈当然不想眼睁睁看我爸坐牢,以吝啬出名的她拿出存折,裏面有他两辛辛苦苦存的二十万来万。剩下的二十来万,我让她出面向陈阿姨开口,可她不。
人就是这样,关系越近,越难以启齿。
就像我不希望江忘插手钱的事,因为不想成为对方的累赘。
可突然有一天,江忘到医院看望我爸,私下竟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裏面的数额将将五十万。
“拆迁不定等什么时候,拆了还得继续找落脚地。现在叔叔又住院、复健还得花钱,那二十万不能动。”他条理清晰对我讲。
我问他这么多钱哪里来的?他说江阿姨给的。
她们皮肤科本就出了名的油水多,江忘很小又开始拿奖金,她那些工资基本没什么用处。
“这些钱短时间内还不了,你告诉她情况了吗?”我有些担心。
江忘耸肩,“她随时可以来公寓住,我的工资也够养活她,没后顾之忧。”
我差点就信了。
真的。
如果不是我陪床的时候看电视,发现江忘接受采访,给常氏新引进的抗癌药背书,我差点就陷他于万劫不复。
是了,他和江阿姨的关系向来敏感。以他的个性,又怎会特意回去和她聊这些事?
常国言说,每个人都有对手。可一旦触碰到利益,仇怨再深的对手都能变队友。他一语成谶。
“退回去。”
公寓里,我努力控制表情,将银行卡还给江忘,他不动如山。
“你要我讨厌自己吗,江忘?”我打破长长的沉默。
可他说,事情没我想的那么复杂,“这批药已经拿到药监批文,我也问过老师,是符合上市标准的。如果它真对病人有用,我为什么不能帮忙宣传?”
“能一样吗!”
我有些激动了,“到底是为病人好而宣传,还是因为能得到这笔合作费,我俩心知肚明。出发点不同,味道就变了,这道理难道你不懂?更何况,一旦和药商扯上关系,就不是一次两次的问题。”
他偏偏头,没话讲,眉眼却隐有犟意。
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重,我缓口气:“我很感激你不顾一切也要帮我,但我不需要这样的帮忙——”
“和你比起来,五十万算什么?它买不了我的少年,给多少钱也休想买到,你明白吗。”
江忘或许是被最后一句触到,终于愿意和我对视。
“那钱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再不济,我豁了这张脸去找陈阿姨,她肯定会伸出援手。”
于是当天下午,我俩就分头行动。
他去常家还钱,我去陈家借钱。
可我说得轻松,人到楼下,却还是没敢上去。
我就是怂,爱逞嘴上威风。真遇见事儿,半分魄力都没有。
那天下午,我在陈家门口转了半小时,还是没伸出敲门的手。
而我不知,城市另一头,命运的轨迹正悄然改变着。
常婉开门,揉了揉眼,以为出现幻觉。
“找我哥?”她有些忐忑搭话。
江忘摇头,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两人站在花园前别扭相对。
常婉想起前两日的新闻报纸,心领神会,“那就是找我爸。”这下江忘没摇头。
“进来再说吧?”常婉让开身,“我爸中午出门见客户了,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常家是幢小洋楼,江忘第一次造访。
常婉殷勤地给他倒水,因为太激动了没试着水的温度,差点被烫。
江忘近身去看了下情况,要她别忙活,“我也不渴。”
明明一个礼貌性的关心动作,却让常婉生出比平日更大的勇气,“我给你看点东西!”她不由分说,上手拉他,叮叮咚咚就往楼上的杂物间去。
说是杂物间,可平日有佣人整理,东西堆得井然有序,倒像间收藏屋。
江忘起初有些抗拒,进了屋就撇开常婉的触碰,可她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眉眼生笑地捧起一个相框,“铛铛铛铛~”她自配音效:“这是不是你?”
正是江忘与常放的合照,少年班的毕业留念——
两人不过十四五岁,常放做了个痞帅怪相。至于江忘,眉眼还没完全张开,只看得出清秀,也对着镜头温和地笑,却和常放呈现出的温暖截然不容。
“你看,我们也很早就‘遇见’过了,你还不信。你知道吗?看你第一眼我就想,要是有天能让这张温和的脸生气就好了。结果你从不对我生气,你只是淡淡地说不要,直接地说拒绝。”
常婉做个苦相,以表自己的委屈。
江忘心头有些怪异,总觉得这样的话题压根不该开启,折身就下楼去。
常婉跟上,蹦蹦跳跳的,为两个人终于靠近了些而雀跃。
“我能说说我的看法吗?”
两个年轻男女各占据沙发一角,常婉率先道:“新闻报道已经出了,该看的人也都看了,医院那边也出了宣传册,现在想划清界限,是不是有些来不及了?”
江忘明显一僵。
看他脸色变化,常婉赶紧摆手:“我不是讽刺你的意思哦!就是,首先我觉得吧,你既然答应帮我爸背书,肯定遇见了什么难处。二来,这批药是经过各个方面质量检测的,符合标准,你并没做什么丧良心的事,对吗?既然如此,你何不将这笔钱留着。难道你帮他打完了广告还免费嘛。”
女孩故作俏皮,可江忘没应。
片刻,他起身要走,“既然叔叔不在,我改天再来。”
钱是亲自收的,作为礼貌,他总得亲自还。
“单纯的好人是不容易幸福的!”
面对江忘的背影,常婉忽在后边喊,“江忘,我知道你是骆驼,被扔在沙漠也能求生。可往往逼死骆驼的不是沙漠,只是一根稻草,你懂么?”
就像他的父亲,终生执着珍爱的物理,以为无愧于心,最后还是被现实压弯了腰。
是,这样吗。
我终究放弃了去陈家。
家属院楼下,我接到快递电话,说我有什么快件必须当面签收。而后我就像找到最适合的借口,闷头又冲回公寓。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江忘解释钱的事情,口口声声说自己想办法,却一而再三显示自己的无能。
“您好,是林月亮小姐嘛?”
“对我是。”
“这是重要件,保过价的,麻烦您出示下身份证领取。”
我看着快递页面上模糊的地址,隐约显示来自北京。盒子轻得很。领取完毕,我一边走一边拆,进了电梯刚好拆开,发现躺在裏面的是张银行卡。
以及,陈云开龙飞凤舞的笔迹:你生日。
好像在告诉我密码。
和江忘公开在一起后,陈云开很久没与我联系过。突然寄来张银行卡,不用想也知道身边有人告密,但我直觉不能收。
“把完整地址发我,东西给你寄回去。你要装消失,我就给陈阿姨啦。”
我主动给他发消息。
陈云开回来一个不屑的表情,“想什么呢?我哪儿来那么多钱去。还不是我妈,异想天开,以为经我的名义递给你,能让你妈好受些。她知道自己出面阿姨估计没脸要。”
果然是为彼此废天堂的姐妹。
有的口根本不用开,有的事心照不宣。
这么一说,我立刻如释重负。原先的烫手山芋顿时变成雪里的炭,渐渐让我有回暖的感觉。
如此一来对江忘也有交代了,就说是向陈阿姨借的。
为了尽快解决纷争,我马不停蹄揣着银行卡跑去医院,顺便通知伤者家属去交警队签和解书。
不过当我跟着患者家属去银行打钱时,却发现卡里不止五十万,还有多余的五万。
我给陈云开发消息,“你丫是不是数学不好。”
他心领神会我看见了余额,只道:“收着吧,那本来就是给你的。”
一句话把我整懵。
咋地,被我占便宜还占出习惯来了???
我一个电话打过去,“陈云开,就五十万,多一分我也不要。别以为几万块就能买我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哼想得美。”
他那头好像在看电影,回声很大。半分钟后他才到安静的地方,嘴依然贱得无双:“谁要你感恩戴德?是我多谢你高抬贵手,没衝着我家鱼塘就对我纠缠不休。”
“你去死吧!”
我都找不到好的词语骂他,选了最粗暴的。
但其实心间有些感动。
陈云开不想我拘束才这么讲,我当然清楚,可我不能接受这份好意。我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有所得,必有所失。
我已经得到了世上最好的江忘,就注定失去别的护荫。
因为我不想有任何机会,让他不开心。
北京。
公司为禾鸢租的公寓是楼中楼样式,顶楼有家庭影院。
她刚闲下来,没什么通告要赶,约了陈云开到家里煮火锅吃。
陈云开接完电话从厕所出来,便见禾鸢倚着墙,静静凝望他,模子即便不着脂粉也能捕捉到妩媚痕迹。
“是银行卡吧?”她没头没脑问。
陈云开动动脖子,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禾鸢不打算放过他,“三年前,月亮问我,你回川城那日究竟给她带了什么东西,我说我也不知情。现在看来,就是那张银行卡吧?”她尽量云淡风轻讲。
“她三更半夜去KTV捞杜婷,因为钱不够急得半死,可你没接着她路上那通电话,后来赶去现场的是江忘。你的心告诉你,不想再缺席她每个无助的时候,所以你准备将自己攒起来的压岁钱统统交给她……是这样吗?”
陈云开讲不出话。
“只是,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跟我来北京?”
禾鸢眼底有悲哀弥漫,“如果从始至终你喜欢的都是她,为什么对我面面俱到,甚至牺牲她也可以的样子?陈云开,我不明白了。告诉我,你是演员吗?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才挑我演出这样难堪的角色吗!”
可是,除了这样,他还能怎么做呢?陈云开想。
很多真相是不能大白的。否则摧枯拉朽,不在话下。
陈云开作死不愿把自己的银行卡号告诉我,于是我绞尽脑汁想,究竟要怎么才能把多余的五万块还给他。
贸贸然冲去找陈阿姨似乎不是理想选择,就怕她误认为我和陈云开之间还有什么,生出些绮丽幻想,局面就更麻烦了。
扣扣。
晚餐桌上,我正发呆,江忘敲敲桌子示意我回神。
“月亮,我有话对你讲。”他一本正经。
最近见多了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已经不觉得稀奇,努力正色,“怎么了吗?”
锅里还有汤,是我准备犒劳江忘的。他最近没少为我家的事奔忙,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示好。
“那笔……”
他正要讲,煲汤的锅滴滴几下提示时间到,我立马站起来,“你等等,我先盛汤!”
可我慌忙起身,差点将手机拂到地上。
江忘眼明手快去捞,对上我未来得及锁屏的信息界面,消息对话框正是下午与陈云开的往来——
我:钱我核实了,怎么多出五万?
陈云开:收着吧,那本来就是给你的。
后面不再有内容,好像我默认收下了似地,实则我是在电话里明确拒绝了他的馈赠。
可江忘的脸色好像容不得我解释了。
他缓缓将手机捞上桌,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消息记录,表情风雨难测。
“我没要!”
情急下,我挑最简明扼要地说。
我抢过手机,为了不让他反反覆复读着阴差阳错的暧昧受刺|激。
“江忘,我没要那五万块。”我蹲下身去,趴在他膝头示好,“那五十万也是陈阿姨出的。怕我妈不要,才经他的手转给我,你别多心。”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
尽管我已经解释得那样清,男子眼底酝酿的风暴却没消失迹象,反而越滚越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