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月亮来见我 林桑榆 5106 字 1个月前

那段时间,前所未有的冷空气席卷了我俩。

尽管我心裏没鬼,可我始终觉得,是我伤害了他。以至于我总没话找话,希望像从前每一次产生分歧那样,用最快的速度和好。可这次,江忘不配合了。

他每天都表现得很累,偶尔饭也不吃就往床上躺,我连耍宝的机会都没有。

有天我想起常氏抗癌药那茬,打算问他那笔钱究竟完璧归赵了吗。可看他用手盖住额头,一副不想说话的模样,我所有的疑惑和问候都鲠在了喉咙中央。

我已然忘记这样冷冰冰的日子过了多久,等我俩再产生话题,竟还是因为常家。

因为我无意间刷到本地新闻头条,发现江忘的名字又在顶头上方,而常国言左手拿着块什么牌子,与衣冠楚楚的江忘握手。

江忘瘦,该有的骨架却都发育良好,很适合穿西装。

他柜子里有五套西装,其中一套是我买的。那时我俩还没在一起,为了报答他不嫌弃我这个月光美少女,老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我悄悄把零花钱攒下来给他买,并选在二十岁生日那天送出去。

这套西装放柜子里,他一直舍不得穿。觉得应该保留在我们的婚礼上,会很有意义。

可在这场不知是颁奖还是交谊的会上,他穿了。果然很好看,可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甚至猜到,那笔钱,江忘兴许从头到尾就没归还。

但说实在,我有什么资格替他做选择呢?

他早已不是那个孤独得坐在秋千上发呆的男孩,他已然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他有比我更强悍的判断力,不需要我多此一举。他的人生,我没置喙的余地。

家属院。

“江忘最近是不是很忙?”

我妈一边扶我爸做康复训练,一面问我他的行踪。

“他们科室最近好像在申请什么计划,会开个不停,上下班没个准儿。”

“那就告诉他,你爸问题不大了,不用挂念。昨儿人院一医生给提来成堆的营养品,说是帮江忘转交的,就在柜子里。那家伙,你爸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一听,我心头跟倒了五味瓶儿似地,滋味纷陈。

从医院回公寓的路上,经过菜市场,我琢磨又琢磨,还是挑了几样江忘喜欢的菜品,打算回去主动示好。

因为我妈曾经讲过一句话:争输赢的不是感情,是战争。

我确定,我对江忘的是感情,所以我拒绝战争。

可能是我两冷战的时间有些久,江忘也不太习惯。当晚我一找他说话,他都若有似无地回应了一些,包括我要他到厨房帮忙,给我择菜打下手。

从小跟我爸耳濡目染,我做饭喜欢听广播,能打发无聊的时间。

怪就怪我耳朵尖,一不留神,都能听见常氏药业的名字从扩音器传出。

说常氏的新抗癌药销量一路飙升,势头好得不像样,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以至好多病人和家属打热线电话,抱怨买药难、筹药钱更难,呼吁相关部门进行价格管控。

突然,小小的厨房即便有广播介入,也恍惚变得诡异无声了。

“今天有病人找麻烦,说是因为我的宣传才出现了一药万金的局面。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流水哗哗,广播也哗哗,可我听清楚了江忘的每个字眼。

我不敢随便说话,怕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拼图”碎片,又轻易被一阵风吹散。

江忘干脆把水龙头关了,连同广播一起,明显要我说个所以然。

眼见逃不过,我斟字酌句。

“你问心无愧就好了。”

说完觉得太官方,不该是我们之间应有的交流,我又想找补,江忘却突然一笑,伸手阻止。

“算了。”他讲,“最近我老是思考,终于想明白一个道理。有些感觉,就算把全世界的字眼用光,也不一定能相互理解和体谅。我信你,月亮,我信你和陈云开之间没什么见不得光。可没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就没关系了吗?看见他总在深渊沼泽捞你一把,而我无能为力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多难受。”

江忘离家出走了。

我俩在一起三年多,这是他第一回留给我背影。

还记得第二年的时候,他代表流动站出差去南京,我送他去机场,两个人依依不舍。我面上笑着要他赶紧进安检,回头眼眶就莫名其妙热了,紧接着收到他发来的讯息,让我不要回头。

因为他正看着我,然后觉得目送一个爱的人离开,实在太悲伤了。

曾经常放问,为什么偏偏是我。江忘说,“因为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她有点懂我。”

可是今晚,他推翻自己的结论了。

我不懂他。

至少不是他想象的那一种。

出了公寓,江忘发现自己不止没人懂,做人还挺失败的。

因他竟想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在深夜约出来谈心的朋友。曾经这个“朋友”,只有一个叫月亮的姑娘。

江忘退而求其次,给常放打了电话,想约他出来喝酒。

他不喜欢酒,更不喜欢耍酒疯,然而过年的时候在林家吃饭,他几杯下肚,昏睡了大半日之久,这种状态是他目前极其需要的,否则他怕自己想着想着,就一个没忍住打道回府。

铃声响了很久才有动静,那头传来清楚的声音,“喂。”

江忘眉头一皱。

常婉怕他瞬间挂电话,脱口而出:“我哥在洗澡!我怕你有急事,这才接了。”

即将入夏的晚风已经有热意了,江忘脑子腻成一团浆糊,好半会儿没接话,常婉急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你在哪儿?我来找你好吗?你放心,我可以不说话,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

有个人也老这样对他讲。

可在他关门而出的时刻,她却没有拉住他。

“闽南路。”

鬼使神差,一个地名脱口而出。

“青岛、燕京、山城……”

常婉看着桌面上一堆不同地域的酒瓶子,挨个数过去,表情不敢置信——

“你这是打算喝翻的节奏啊。和林月亮吵架了?”

不提还好,一提就有人去够瓶子,被眼尖的常婉光速夺走。

“喝酒伤身。”她流露出一点固执。

江忘被这点固执晃了眼,竟真忘了再去抢。

“你起来。”常婉不避嫌地拉他,“带你去个散心的好地方。”

仿佛上次在常家交谈过后,她才真正敢称一声他的朋友……能说真心话的那种。

常婉有驾照。她开了车,莲花小跑。从市区到她说的地方足有几十公里,可她不超半小时就抵达。

目的地在城郊,川城新开发的区域,说会成为以后的金融中心,此刻有座正在建的跨江大桥。桥的名字很有意境,叫忘忧。金红的字体已经印上去,在微弱的路灯下隐约发着光。

“我无意中发现的这座桥,之前就想拍给你看,觉得这名字就是为你取的。但我猜测,你就算收到消息也不会理我,所以我忍住啦。”

常婉展臂,看上去轻松,江忘却听出卑微。

喜欢一个人就是给他伤害自己的权利。江忘一瞬间有点可怜常婉,又有点可怜自己。

这裏的确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尤其夜晚,连车辆经过的影子都很少。

江风拂面,把多余的热和燥都扇掉。全世界的灯也好像就那么一点亮,无论想隐藏什么,都能藏很好。

“喂,江忘。”常婉突然神神秘秘叫,“你知不知道上次除夕夜,杜婷将你比作什么?”

江忘无端整理了下表情,微侧头,示意她说。

常婉就明媚地笑,“她居然说,你是夜空!还说夜空一辈子只会喜欢月亮,因为没有月亮,它的一生都将是灰色的。当时我听着就想反驳,拜托,她把星星置于何地?漫天的星星聚在一起,又比月亮差到哪儿?而且人们都喜欢向星星许愿,觉得可以实现愿望,不是比月亮强多了吗!于是我在心裏告诉自己——”

“江忘,终有一日,我要做你的星星。”

“星星也很好的!”她突然僭越地捧过青年的脸,逼他看她眼底的真诚,“它也会为你照明、为你实现愿望。哪怕你的愿望需要它陨落,从此暗淡无光。”

常婉的眼神比江水还深,仿佛要将人卷到江底共沉才行。

“很、晚了。”

江忘像被电触到,猛地扯开女孩的手起身,“回家吧。”他竭尽理智讲。

察觉自己激进了,常婉迅速平复情绪,抬头又是没芥蒂的天真神情——

“行,走吧,夜空大人。”

她半真半假揶揄:“星星给你点灯。”

江忘别开视线,一路上如坐针毡。

他想到什么,突然后悔离家出走了。

早晨出门的时候看见物业公告,说中区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会整个片区停电,进行检修。

林月亮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摸黑走夜路,因为陈云开老用鬼故事吓她。

有一回,她被结结实实吓哭,什么零食都哄不好。陈云开没辙,只好苍白地安慰她说世上没鬼。林月亮不信,陈云开就打电话给江忘,“你给说说吧,她就信你!”

她就信你。

可是他走了。

“啊啊我去我去!”

我在突然降临的永夜中跳脚,直到一点一点看清眼前人。

“陈云开?你要死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倚着墙好笑地说:“我死了能放过你吗?”大有阴魂不散的意思。

听说他准备一边在北京工作一边读研,回来是为了拿手续办暂住证能方便些。

“不能寄过去?”

“我想回家看看是不是还不行了。”

我俩在家属院的楼道间唇枪舌战。

我是出门找江忘的。

本来我的慌张只有一点,可后来打他电话关机,我才发现事情不对劲。这家伙玻璃心又犯了,不能让他一个人獃着,否则容易越想越歪钻牛角尖。

讽刺的是,我认识他十三年,在一起快四年,竟不清楚他都有哪些地方可去。

我试过给常放打电话,我唯一认为江忘可能找的人,然而常放抵挡不住的睡意告诉我,他两也没在一起。

江忘鲜少和我闹别扭的,闹了也不会走,我只能回家属院碰碰运气。

可我对江阿姨一番试探,发现江忘根本没回过家。

“你这是打算徒步走完整个中区?”陈云开玩笑的神色淡去,“等着,我去开车。”

结果我俩把中区翻了个遍,也没有一丝一毫那人一丝一毫的踪影。

前阵子我爸发生意外的事还在我心裏埋着疙瘩,于是时间越久我越心烦意乱,坐在车里不停转钥匙圈。

上面的公寓钥匙还是江忘亲手挂上去的,此刻摸来异样寒。

凌晨,他手机还是冰冷的提示,陈云开送我回家,“别瞎找了,说不定他已经回家了。”可我站在楼下竟不敢上去面对。

我不怕面对江忘,怕的是面对依旧空空如也的房间。

当他转身离开那一秒,我才赫然发现,原来两相沉默也是种能让人安心的幸福。

“你说他不会……出什么事?万一我上去没看见人,我——”

车头前,我有些无措地挠脑袋。出门时也没收拾,撒着拖鞋,散着头发,看过去臊眉耷眼。

陈云开一度抬手像是要安慰拥抱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忍住,硬生生换了动作,“意外就认准你还是怎么的?你哪儿那么会刷存在感。”他一点点把我的刘海往旁边顺,露出焦急逼人的眼。

很微妙的瞬间,我切实感受到那只手传过来温柔,下意识小幅度撤开:“那、我先上去了!”飞也似地逃走。

当然,就没注意到不远处一辆莲花小跑。

它在那里停了有些时候,像只伺机而动的野兽。

车舱里弥漫的低气压使常婉摸了摸鼻尖,“咳、原来如此。”她火上浇油。

江忘垂了垂眼,不知听见还是没听见。

“谢谢。”他突然疏离的一句,而后长腿一迈,跨出莲跑。

打一进门,我就无所适从地对着涨停板心塞,“狗鼻子不是很灵嘛?结果爸爸去哪儿了你都不知道,一点用也没有!”我捧着它的小脑袋揉,发泄无处安放的心慌感。

幸亏,背后终于传来开门声。

我对他去哪儿的问题只字不提,放了涨停板就略显无措迎上去,“额,你晚上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吃宵夜?买的菜还没弄呢,洗过择过,放冰箱也会坏的。”

我以为他依旧不会理我,可他点点头,“做吧。”

霎时,我感觉自己差点哭出来。

为了不叫江忘看出端倪,我以最快速度钻进厨房,余光瞄到他好像向涨停板伸出手,说:“过来抱抱。”

做医生的通常都有洁癖,江忘更严重。

他不讨厌动物,但绝不会在没处理细菌的情况下去抱它们。今晚也不知怎么了,平静是平静的,却让人觉得他离家时的声讨反而更可爱些,至少给人争辩的机会。

厨房油烟气重,我被呛到,难受。江忘这才放弃和涨停板自言自语,净了手来帮忙。

“你出去吧。”他头也不抬讲。

我不让,坚决把辣椒处理了再走,他可以吃,不能切,手会被辣出过敏现象。

“很晚了,我随便下两碗面,不碰辣椒。”

“哦……”

尽管对这样的日常恋恋不舍,我还是听话地走出了厨房。

接下来的一切就更反常。他从衣柜里拿了套备用的被子,说要睡另外间房,因为晚上有重要的资料要看。

我毕竟有自尊心,立刻也不假装敷面膜了,扭头盯着他:“我可以走。”

没加思索,赌气的话脱口而出。

“如果打扰到你,我可以回家住。”

说着就起身拿衣服,准备去洗浴室更换,经过门口时却被他一把逮住。

“我只是需要用灯光,担心你睡不好……”

“江忘,这理由你自己信吗?”原来咄咄逼人我也可以的,即便是面对他。

就好像,我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冷漠会释放在我身上,让我寒心刺骨。

“算了。”片刻,他恍惚叹口气妥协,“我明早看吧,先睡觉。”紧接着将我提溜到床边,不让我走。

可能我做作地说要走,只不过是为了被挽留。

他挽留了,我就打心眼儿里松口气,至少他的愤怒还没到淹没我的地步。

不过情况并没有好太多。

以往我俩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相对而眠。要么我抱他,要么他抱我。有时他的胳膊被我压到没知觉也不会放手,可今晚我俩背靠背沉默。

我突然想起去北京那年,我问禾鸢,她和陈云开究竟单不单纯。

“KAPPA?背靠背?”

嘲人终有被嘲日,一终需一报还。

之后的相处模式就更糟,江忘开始利用工作为借口晚回家。

有一天,我从他衬衫上嗅到淡淡的烟味,在洗浴室怔愣了好长时间。

若换做从前,我早跳脚地拍他巴掌,“你们做医生的整天给病人讲吸烟有害健康,自己却犯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