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开此次回川城,是沾了他们京大医学院导师的光,去附近某城市参加一个医学项目计划。
那城市没机场,只好降落川城,再经大巴车周转。周转中间有几小时空闲,他说给我带了礼物,叫我有空去大巴车站拿。
杜婷:“那你周日到底要去医院探江忘的班,还是去见陈云开?”
“亲,有冲突?”我不解,“陈云开上午到,我下午去医院。”又不是演电视,非此即彼。
杜婷失望:“还以为能看见三角恋名场面。我爱你,你却为他放弃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我笑疯,“陈云开听见这句话估计会揍死你。”
没缘由地。我就是觉得,陈云开不可能喜欢我。
欢喜冤家的戏码现实中虽然很多。但在陈云开每一次的选择中,每一次,我与禾鸢,我都是被放弃那个。
毫不避讳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与禾鸢双双被绑架,绑匪说只能有一人活下来,这个生的机会,他肯定不是给我。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的笃定。反正从有这样的笃定开始,我就在心裏慢慢擦掉那些不该被放大的细枝末节。
尽管嘴上还习惯性嚷着:我喜欢陈云开,他好帅,他是土豪。但内心深处,我比谁都清楚,对他而言,我是重要的朋友,却不是意义非凡的那种。
所以十八岁那天,我选择为青春画句点,并不觉得多疼。
因为,我早有心理准备。
我甚至不是为了得到才去告白。更多,是为了给自己一种仪式感,去心甘情愿放弃。
反之,更诡异的是,我几乎从没反驳过,我对江忘的重要性。
他未曾真正表达过什么,但我总下意识把他当作我的所有物。他可以对全世界凶,唯独不能对我,哪怕就一点冷落。
结果……
“飞机晚点了,下午到。”周日早,我收到陈云开的短信,顿时风中凌乱。
杜婷这张乌鸦嘴,我回去就要撕了它。
正当我纠结应该怎么回复,陈云开像是隔空察觉到我的犹豫,又追来一句:“保证是你很喜欢的礼物。”
我这人,好奇心重,一下被他慎之又慎要给我的礼物勾引。思来想去,终于老老实实向江忘坦白:“要不,我下周来探班?”语气那叫个小心翼翼。
忐忑等了好半天,一个辨不出喜怒的“哦”字传过来。
“你,不高兴啦?”
这句始终没得到回应。
一下,我的心情也有点down。
“江医生。”护士敲门唤回盯着手机的人,“院办主任让您现在去会议室一趟。”
“说什么事儿了吗?”
“应该是商量小蔡的去留问题。”
小蔡和江忘都来自川医大,几乎同时进的医院。
论资历和年龄,小蔡长江忘几岁,却不善言辞,两人几乎没交集。唯独一次,护士们议论这位年少成名的天才时,拿小蔡比较,被小蔡撞见,斥了句:“该干嘛干嘛去。”
从此护士间就流传着小蔡嫉妒江忘,两人不和的流言。
不是冤家不聚头。
前不久,有位刚做完手术的病人交给小蔡负责。病人血钾2。6mmol/L,心率达100多次每分钟,小蔡下达了静滴氯化钾每日3g的医嘱,以图帮病人恢复正常食欲和减去肠鸣音。
没料第三天,病人就出现高血钾症状,开始嗜睡、意识不清。
值班护士发现情况不太对,就近拉了已经下班的江忘说明情况。他立刻注射利尿剂为病人排钾,一系列措施后才免去巨大风险的发生。然而小蔡坚持认为,是护士的锅。
“她没及时将病人体内的血钾情况报告给我,才导致我继续开出了3g氯化钾的剂量。”
护士也是初来乍到,护理经验并不足,当着众院领导的面哆哆嗦嗦:“我、蔡医生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的,他没叫我查血钾……”
“小江,你怎么看?”院办主任听了个大概,偏头问江忘,“这次医疗事故是你挽回的,院里觉得你有发言权。小蔡又和你一样来自川医大,他的情况你可能比我们更了解。”
言下是问小蔡平日的表现,这个人值不值得留。
“两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青年不知在分神想什么,表情有些漫不经心。
“那你个人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江忘略一默,“公事公办。”
小蔡是正规年限毕业的医学生,二十来岁,目前实习阶段,并非合同工,处理起来倒也不困难。
眼看现场没谁有帮腔的意思,院办主任当即有了准主意,辞退小蔡的正式指令下午就到达当事人手上。
“江忘!”
下午三点光景,走廊上的病人和护士们统统看见一个气势汹汹的身影,狂风一般灌进某间办公室,“我不清楚你听到过什么鬼话,对我有什么意见。但好歹一个学校,就算不帮把手,也不必落井下石?!”
小蔡确实存过嫉妒之心,认为江忘不过二十虚岁的年纪,已经触到自己努力十年都不见得能触到的平台。但这份嫉妒里没有恶意,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在仰望高山时自然发出的唏嘘。
这份嫉妒里,夹着欣赏。
“问题不大,拿着处方,缴费取药就行。”长白桌后面的青年始终按捺着,招呼病人。
“谢谢医生。”
病人起身走到门边,贴心地想关门,被江忘微微一笑制止:“不用,丢人的不是我。”
小蔡的脸一下子由涨红变青白。
“呵,”片刻,小蔡冷笑,“江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了不起?”
“如果是和你比较,也许有那么一点。”
小蔡彻底被噎住。
外界传闻的天才,温文尔雅、待人有礼,根本和刻薄这个词没关系。今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浑身刺。
江忘:“医生一次失误,最严重的结果,是根本没机会问患者一句能否原谅。公平是相互的,任何人都没霸占它的特权。你要觉得我公报私仇,我可以很明确地回答: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哪儿来的仇。
“那就一视同仁啊!”小蔡激动起来,猛一拍桌子,桌腿闷闷地震:“错误一起犯的,为什么被开除的只有我?”
初入茅庐的那位护士不知什么来头,不过在公开批评栏上出现了一会儿,之后便再无水花。
“申诉也不该找我?”
“可我以为你会不一样,江忘——”
“我以为大家都是普通家庭长起来的,选了一条不好走的路,辛辛苦苦进入大医院实习,会更理解彼此的处境与辛苦。就算非亲非故谈不上扶持,至少说句好话给对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管结果如何……这种小事!我以为你会做。”
两人隔着长桌四目相对,一个站,一个坐,不寻常的气氛越涌越汹。
“看来我想多了。”小蔡明显不理智,开始口不择言:“过惯了绿灯,十八岁就成为人民医院高层座上宾,攀天梯一样进入科研流动站的你,怎会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感同身受?你和我讲公平,讲无法原谅?行啊,江忘,今儿我两要在办公室动起手来,我倒见识见识医院会给你什么处分?你嘴裏所谓的公平到底长什么样儿!”
小蔡说着就要动拳头,可江忘巍然不动,一副你的剧本我没兴趣参演的表情。
不料小蔡不知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为激怒江忘,捕风捉影又接了句:“正好我也想看看,人院的院长是不是真会为了你妈,爱屋及乌为你撑腰?”
后面的对话我便不再清楚,因为这次,江忘主动锁了门。
我能得知大体情况,还归功于八卦的小护士们。
抵达医院,一听他两独处一室,我下意识觉得不好,没加多想就在众目睽睽下踹了门。哐啷一声,保安和我同时冲进去,恰见江忘手里有把锋利的手术刀正精光爆闪。
而比那刀光更寒意四射的,是青年的眼睛。
小蔡被江忘的身高压制在壁上,本能遮掩。眼见制止已来不及,我千钧一发间伸出手去。
哗一下,肉过刀锋。
刀锋很薄,伤口面积不大,却正正切在中指上,血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渗出来,越渗越多。
起初也没察觉多疼,被江忘急急一捧,我才突然像吃了口辣椒,钻心地痛。
我的伤口说大不大,却见了肉,江忘临走前将我交给某个缝合挺厉害的女医生。这场交锋惊动了保衞室,自然瞒不了院领导,两人被叫去问情况。
等他再出来,早过了晚饭的点,说好的炒香锅自然落空。
江忘因滋事被记过处分。据说梁钦还为此打了电话,卖了自己的面子,医院又看在他刚立了功的份上才从轻处理,让他回家休息一周再来坐班。
这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医院那边的流言蜚语已经传个遍,他不去听也好。
从医院大楼出来,男孩周身寒气还没散,仿佛要与初冬的雾气融为一体。
我知道他难过什么。
他难过小蔡一语中的了。
同样犯错误,医院对待小蔡不留余地,面对有后台的新手护士和声明在外的江忘,却更倾向保驾护航。
江忘宁愿没这些光环和若有似无的保护伞,至少脊梁不会被戳弯。他想要的世界非黑即白,可生活里多的是模糊地带。他再不想踩,深一脚浅一脚的印子却早已成型。
初尝社会规则和人心,江忘难以面对,哪怕是自己。
那夜,我难得安静地跟着江忘跳上公交,跟他在川医大学后门下车,全程没搭一句话。
雾蒙蒙的夜稍微一点灯就能引起注意,炒板栗热腾腾的香味更是突出。
卖板栗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行动特利索,旁边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儿正藉着昏灯做作业。我朝老板娘买份板栗,同时微一拽江忘的袖子,强行搭话——
“帮我剥。”
男孩目光这才落在我拽他的手上,正是受伤那只。
“自己剥不行?”青年眸子深深,语气夹了嘲讽:“大哥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痛,不足一提。”
“这点痛的确不值一提,”我呼口气说:“只要你没事就行。”
须臾,男孩凌厉的视线瞬间少去一半力,却好似还气不过。
“知道那一刀下去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江忘努力想做出恐吓的表情:“最严重不止动骨伤筋,还可能永远没办法再自己剥栗子。”
“那不正好?我本来就不喜欢剥,趁机赖上你。”
江忘的气就彻底没处撒了。
看来,没事翻翻说话大全还是管用的。
炒栗子的老板娘布置了张小桌子,用来供孩子写作业。我看江忘脸色渐渐好些,趁势拉他坐下,三人挤一张小桌。
“来嘛来嘛,剥完再走,回寝室杜婷才不会帮我!”
其实是不想给他太多独处的时间,避免想东想西。
江忘手指好看。分明的骨节,干净修长。连剥板栗这么繁琐的动作,他都做得十分有条理,像在分解什么细胞似地。
“陈云开送你什么礼物了?”中途,青年佯装无意问起。
我智商不高,情商却绝对不开玩笑,当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试探,试探我究竟有没有抽空去和陈云开见面。
“压根没见到。”我塞两颗栗子进嘴裏,含糊不清咕噜着:“上了出租才发现钱没带够,到不了车站,只能到半道儿,恰好就是你们医院附近,so……”
没等江忘回点什么,同桌做作业的小孩先嫌弃了我一眼——
“没钱谈什么恋爱?”他稚气未脱讲。
“胡说什么!”刚忙过一轮的老板娘比我更先跳脚。
我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和蔼可亲的善良女大学生,立即摆手装大方:“没事没事,小孩子嘛。”
老板娘似乎在教育孩子礼仪方面挺有原则,当即板起脸威胁:“闻小,立马给姐姐道歉,抽你信吗?”
“不信。”小孩嘴犟,“老说抽我哥,也没见你抽。”
“回去我就抽,你两一起抽!螺旋转那种!”妇女真生气了,扔了锅铲就想现场说法。
小少年下意识躲,我半开玩笑拦:“阿姨您先忙,生意重要。一会儿我就把这小家伙带回家,让我妈来打。反正她平常就打我一个,力气怪浪费的。”
“那感情好!”
妇女边应付新来的客人边配合我演:“把我家老大也一起捎回去?他学护理的,哪儿磕磕碰碰了自己就能找补,很抗揍。”
我俩的对话估计让江忘想起儿时什么片段,有些忍俊不禁,眉头疑似更松动了些,紧接着不远处传来句亢吼——
“有您这么坑儿子的?!”
与此同时,我身后的小少年一蹦三尺远,跳到对方身边去,兴匆匆喊:“哥!”
然后我与闻多大眼对小眼。
起初隔了点距离,闻多没认出江忘,直到走近后神色才有点方。尤其在他看见江忘面无异色替我剥栗子的时候,他脸上写满“三观俱碎”四个大字。
“能别大肆宣传吗?”
回学校的路上,我求闻多说。
闻多彻底生无可恋,“林月亮,其实你不这么加戏说一句,我真没多想。”
“哦呵呵呵,也对。我和江忘本来就没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小伙伴而已。”
“那你还要我别说出去?”闻多觉得更不可思议了:“上次你发小考京城医学院,你吹嘘了大半月。现在和风云人物青梅竹马这种爆点你居然想隐瞒?画风突变?不想红了?”
“我想啊!我怎么不想。我巴不得全世界牛逼的人物都围着我转圈圈,巴不得他们得道,我也能跟着升天!”
在没发生今天这场意外之前,我依旧这样期待着。
可当我领教过流言的威力,发现它竟能让那样温和无害的男孩掀桌拔刀,我便不想再给江忘增加额外的心理负担了。
我不乐意看他闷闷不乐的模样。
更不希望造成他闷闷不乐的原因,是我。
流动站的宿舍比我们宿舍近,江忘提前告别,此刻就剩我和闻多。
他大概看我难得正经,一时没再毒舌,只和我讨价还价,“保密可以,以后上课点卯的事,你就负责吧。”他每晚都会去后校门帮闻母收摊,习惯了晚睡,早晨的课经常起不来。
不是我不愿意,“可我是女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