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开嗓门那劲儿,和男声有多大区别?”
……
我只听说过,为了红不择手段,没听说过为了低调割地赔款的。
江忘这熊孩子,真是我的克星。
不过熊孩子还是有点用处。
没几日,他给我打电话,要我趁中午吃饭的时间。去他宿舍一趟。
“你的伤口该换药了。”他低声道,似乎还在实验室里。
不瞒各位,从小到大,我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痛。
天知道十几岁的我中了什么毒,居然甘愿为一个少年爬树,还从树上摔下来,差点半身瘫痪。如今情况不仅没改善,甚至进化到用身体发肤去对抗薄刃的程度。
“还是,你希望阿姨帮你处理?”怕我不去,江忘搬出我妈威胁。
说到这,题外话,我妈疑似阻止过我考医学院,在我填志愿的时候——
“想好了你。”她表情严肃:“攥在你手里的不止是病人的生命,还有病人的未来。”
就拿她们妇产科举例,听说观摩的第一台手术就是人流。那画面,怎么形容,就像将一把竹筛硬戳进一颗柔软的草莓,再来回刷掉它身上每一颗草莓粒。
最后草莓的身体变得单薄无比,脆得用手一碰就变形,一不小心就终生不孕。
“医生和护士的使命除了治病,也要对患者保持怜悯之心,在不可逆的伤害面前尽量去保全病人的身心。你向来毛手毛脚,说实在,我真不放心谁落你手里。”我妈循循善诱。
后来拜她所赐,我还看了部分纪录片,提前建立心理机制。
所以江忘不主动找我,我也是要找他的。
我得拿出大哥的架子,慎重其事告诉他,医生这门职业多重要、多神圣。而他那样好看的一双手,手握利刃,不该是为了伤人……
可我始终没能给江忘灌下这碗鸡汤。
因为去他宿舍那日,在我还组织开场白的时候,他竟反过来先告诉我,其实做医生不是他的梦想。
江忘:“小时候本来对物理感兴趣,但后来发现坚持不下去。”
他在准备消毒水和拆线钳的时候突然冷不丁一句,接着便有些走神。
我察觉其中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下意识不想追究,没想江忘先开了话匣子——
“我爸年轻那会儿也搞过物理研究,但那时大环境不行,后来不了了之,至于我妈……”他一顿,“常为了我爸不切实际这件事吵架,可能对我造成了影响吧。”
来之前,我并未期待某些难以启齿的往事,会真倒在我面前。可江忘叙述的表情太平静,让我觉得他好像在讨论今天的好天气,以至于我忘了打断。
江妈和人民医院院长,的确是旧相识。
说来寻常,两人年轻时在一次乡村医疗支援行动中互相倾心,有过一段人人都艳羡的纯真恋情,然而那段好日子,随着支援结束就也跟着画了句点。
因江妈妈陡然发现,院长下乡之前便有婚约在身,衞生部某领导千金。
得知真相的江妈大受打击,冲动下答应了追求者江父的求婚,和那时的院长断得一干二净,连书信往来也没有,直到江忘出生。
江忘的到来很突然,并未在江妈妈的计划之内,以至于他营养不良早产,一出生就进了无菌室,花去大笔医疗费,让原本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米揭不开锅的时候,江妈妈试图将自创的皮肤过敏膏药拿去药店销售。
但她是半路出家的实习医生,感情受创后也没心思继续学业了,理所当然资质不合格,不得已只好摆地摊,属无证经营。
后来就被人举报。
距离支援活动五年过去,院长已经是当时小有名气的外科主任,按照既定路线与前进结了婚,拥有了自己的人脉关系,并一直默默关注着江妈。
江妈一出事,率先得到消息到派出所的竟不是江父,而是院长。
江父是县上一名中学教师,教物理,理想为先的人格典型。因个性偏执,和好几次晋升机会擦肩,最终只能留在县里,但他不泄气。
对他而言,教书只是他搞研究的一个旁支而已。
他坚信,有朝一日,自己能发现和牛顿引力一样牛逼的论证。
但江妈没等到这一日。
艰苦的生活环境她能克服,可体弱多病的江忘让她身心俱疲。
最初控制病情的时候,医生建议江妈用进口药,说副作用小。为了江忘,她咬咬牙,用了。一连几年下去,家里积蓄所剩无几,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想又出了无证经营面临天价罚款的意外。
亦是同天晚上,江忘吃了不干净的食物高烧不退、呕吐不止,被送到医院,连挂水的钱都拼拼凑凑。
关键时刻,院长伸出援手,并表示自己只是出于补偿心理,从此两不相欠。
终于,接二连三的打击,孱弱求生的儿子,都让江妈的骄傲史无前例占据下风,伸出接信封的手。
不过终归是有原则底线的女人。
江妈收了钱,坚决要打欠条,谁知拉扯的时候被县上人看见,从此漫天风言风语。
江父穷,却把心气看得比什么都高。认为江妈即便借钱,也不该借院长的钱,两人三天小吵五天大吵,更在推搡间伤到前来劝和的小江忘。
那是压死这段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人离婚没费什么劲,毕竟没财产纠纷。唯独拟离婚协议的时候,江妈坚持要儿子,江家不同意,骂的话出奇难听。
江父凭着对江妈的最后一点爱意,和家人据理力争,被气得哮喘发作,撒手人寰。
所以江妈不是离异,是丧偶。
这么多年她毫不解释,估计是不想再触碰那段分不清谁是谁非的回忆。
又或者说,在她的内心深处,是认为自己有罪的。
她并未真正做出寡廉鲜耻的事,可她冒着甘愿被误解的风险,也要接受院长的帮助,这是事实。
江父离世后,江家彻底容不下她。孤儿寡母生存困难,她再一次跟着对方的安排,继续学业,考取医师资格证,进入人院工作……
所有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让她无法挺起腰杆对每个看热闹的外人说,滚蛋。
这便是江忘和江妈产生隔阂的真正原因。
无论站在什么角度,他当然都不希望自己的母亲被诟病行为不端。
可江忘又比谁都清楚:若非为了自己,若非不想他再受颠沛流离连病都看不起的苦,江妈不会铤而走险,给自己的人生泼一盆洗也洗不清的脏水。
我们原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却不想,竟成为最亲密的陌生人。
“基因遗传吧,我从小也对物理感兴趣。”江忘端着器械转过身,坐下说:“我妈表面支持,其实内心煎熬。兴许她看见我,就不自觉想起我父亲,所以……”
所以后来,他放弃了。
半路出家学医,估计也是受了些童年记忆影响,不想轻易让生命掌握在别人手上。
谈起往事,江忘尽量简化了用词和语气,却听得我莫名不是滋味。
“江忘。”我叫:“没有伤痕累累的过去,就不会有新开始啊!你看,如果你依然钻研物理,我们就没办法同所大学了。到时我的板栗只能自己剥、我的饭卡透支了也没办法蹭你的、你拿了奖金我也没机会敲诈你吃顿好的……”
我天,我本来想继续鸡汤路线的。结果说一通后发现,他的人生若没有我,兴许会过得更快乐些。
“但是,但是,”我试图挽回形象:“如果有天,有人让你觉得自己的存在没价值,江忘,你千万别在意他,只要记得我今天说的这些就好。你可以为我剥板栗,可以救济我这个难民,可以给我买很多好吃的。哪怕这些意义很微末,但它们从来不是为了伟大而存在的。它们只是为了在你灰心失望的某一天,让你记得,你曾经对别人而言,多么重要过。”
你对我很重要。
我努力睁大眼睛传递信息,期望小说里描绘的眼神真能讲话,不欺我。
亏我讲得那么深情,江忘竟神色微妙地避开了视线。
“伤口比预想得深。”他突然没头没脑一句。
不知什么时候,我左手中指上的纱布已经被小心翼翼拆开。有人盯着粉|嫩色的肉,眼睫颤动。
我被他瞬间闪过的愧疚之色刺|激,没经思考就唰地抬了抬手,将树纹般的痕迹凑他更近,“吹一下?”
男孩总算肯迎视我,眼神不解。
我保持着姿势,强行撑住我的厚脸皮:“不懂?那换个说法,呼呼?韩剧里都这么撒娇,好像呼完真不痛了似地。”
而后那双眸子里的不解,悉数化成了春日里惊艳的闪电。
江忘偏头忍笑,最终没忍住,下意识用手掌虎口掩了下嘴,点头如捣蒜地附和:“既然到底痛不痛,大哥验证下就知道了。”说完,真捧我的手到嘴边,试探地呵。
我原本只是开玩笑,想缓解下有些压抑的气氛,哪知他当真。
明窗旁、沙发上,初冬难得的暖阳,打得江忘一片侧脸金茫茫。我感觉手上曾来过几阵温和的风。风过留痕,从伤口卷进血肉,叫我所有神经都沸腾。
以至于我懵懵懂懂地,也不知有的对话到底是不是发生过——
“喂……你这么认真的表情,好像我和你的实验标本一样重要,必须配高倍显微镜才能看清。”
捧住我的手掌疑似僵了僵。
良久——
“不是。”他讲。
“你比标本更重要。”
北京。
还身处南方川城时,一到冬日,禾鸢的手指就会冷出一粒粒小冻疮,又疼又痒,以至于整个冬天跟废人似地,什么都干不了。今年到了北方,有了地暖,冻疮竟没作乱,不禁让她对这座帝王城市平添许多好感。
陈云开好像也挺喜欢。
前不久她去京大医学院寻他,发现他与舍友PK篮球,惯来吊打家属院小伙伴的他如今棋逢敌手,在涔涔寒意中与队友一起挥下热汗。
禾鸢故意跟在一姑娘身后一起递水,看陈云开半点没犹豫地接过自己的,给对方难堪。
那女孩下意识转头看禾鸢,对上她姣好面容与略带侵略性的眼神,立马瑟缩地收回手,小步跑开。
类似这样的戏码层出不穷,包括对林月亮也做过。
她喜欢看陈云开做选择,更喜欢看他每一次的选择都是向自己伸手。
好笑的是,在外人眼中天生一对的两个人,在高中就被全世界误认为早恋的她和他,时至今日还没谁捅破那层窗户纸。陈云开对她的确好,但这种好不足以支撑她在旁观者问起时,颇有底气回答说:“对,他是我男朋友。”
她甚至利用同校男生去试探,却发现他总能滴水不漏地将话题转开。
就在她几乎要对某些坚信的东西产生怀疑,陈云开又做了件让她动容的事情,打消了她的顾虑。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前不久,禾鸢在学校试镜时认识了一个拍摄短片的MV导演。这位导演在业界初展头角,想选温和朝气的角色,可惜禾鸢的五官够精致却偏凌厉,最终失之交臂,但两人还是客套地加了联系方式。
没几日,她在这位导演的QQ心情上发现,对方正广求协和医院某专科主任的联系方式。
这位主任一号难求,按照正常程序估计得排到明年,家人病情等不了,导演只得广发“英雄帖”。禾鸢大概模模糊糊意识到,这对自己而言是个机会,思来想去,终于抛下脸皮问了陈云开。
之前无意间听陈云开提起,这位主任和他导师是知交。
其实禾鸢一开口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陈云开不见得会答应,即便是他。他看似吊儿郎当,实则骨子里傲娇过头,这种牵线搭桥开绿灯的行径他不屑做。
消息发过去,果不其然,那边很久没回复。
等到翌日午后,才得来他迟迟地三个字:“我问问。”
禾鸢惊呆。
如果为她违背原则还不是出于喜欢的话,那她想不出到底有什么理由,能驱使他鞍前马后、唯命是从了。
就在那一天,禾鸢甚至想过,要不自己先开口?反正这年头,女生主动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了,路人都拍手点赞呢。
为此她措辞了很久,还想向林月亮取经,问她当初准备的表白词是什么样儿的——
“既然你没用上,我帮你试试效果怎么样。”言语里夹杂着试探。
可林月亮和江忘留在川城不知经历了什么,如今的注意力好似全被拉扯去,没心没肺的劲儿超出天际,“我忘了……网上找的,你搜试试?”她发来一个诚恳的表情说。
禾鸢真羡慕她。
林月亮活出了最肆意的少女样子,完整地拥有了青春期该有的一切心情。暗恋、失落、为目标努力、即想即做……哪怕目标没了,也可以快速重整旗鼓,开始新旅途。
她不留恋过往。
“她留恋的。”
忽然有一日,聊起这姑娘来,陈云开的表情难得情绪化了一会儿,“只是对某些人而言,抱头痛哭是留恋的表现。对另部分人来讲,真正的念念不忘根本都不敢流于表面。”
禾鸢怔了怔。
“不过,”他戳着意大利面,撇唇吐槽:“那家伙,花心是真花心。”
她以为自己不知道,小学一年级,她给那个写字很好看的男同桌送铅笔刀,哄得对方答应为她写老师规定的字帖。那阵子,她见谁都是同桌好,同桌妙,同桌呱呱叫。
结果后来男同桌说每天写两份,手疼,能不能不写了,她立马翻脸不认人,夺回铅笔刀。
初一,做值日,为了偷懒在黑板上“消失”掉,她给负责值日的班委带了一个月的早餐,吃得人家再也不想看见豆浆油条。
高一,她学会下围棋。兴许是有些机灵,棋艺横扫千军,弄得班里好几个男生都暗地对她刮目相看,并在各种节日投其所好地送这送那。林月亮来者不拒,回头还对他百般炫耀。
陈云开老忍不住骂她,“傻缺。”
她倒伶牙俐齿:“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哪天对方要是不好了,她就不喜欢了。投入的时候,忘我。抽离的时候,忘你。不是世人皆所求吗?怎会和傻字沾上边。
“那你这些没谱的烂桃花就别给我报了,免得我每天回去给你妈打好几次小报告,累得慌。”
陈云开斜眼睨她:“等什么时候,你遇见一个……”
少年一手拎着校服,一手搭着单车想了想:“遇见一个对你不那么好,你还是狠不下心转身就走的人,再来通知我棒打鸳鸯。”
“不可能。”
少女笃定,“真有那天,你别打鸳鸯了,就打我吧。用力抽醒我,但我不会给你出手的理由。”
陈云开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心裏模模糊糊闪过一些什么。
还没来得及确认,被禾鸢远远一声叫唤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