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景。”看我略失望,陈云开冷不防道,“香山的月亮好。”
他的语气慎之又慎,目光也若有似无地从我脸上滑过。等我要仔细琢磨,他已经直视前方,好像刚刚什么都没讲过。
陈云开说的好景是看日落月升。
香炉峰顶,太阳西落,月亮隐约漏出轮廓。一个下沉,一个上浮,在某时间段遥相辉映着。但谁的光都不炽烈,只是安静地沉默,千言万语说与无尽处。
“怎么样?”陈云开挑眉问我们,大有邀功的意思。
江忘很明确地看看我,笑意融融的:“是很好。”他说。
以前年纪小,很多细枝末节的情绪没办法理解到。如今刚刚好,什么都是蒙胧的,每句话仿佛都有弦外之音,能迅速挑拨着一颗心砰砰砰地跳。
禾鸢剧组定的酒店在半山腰,下山的时候突然来了场雨。
北京的冬雨更不得了,我和陈云开冷得瑟瑟发抖,连鄙视对方的心情都没有。
禾鸢剧组定的是家温泉会所酒店,规格不错,好像是免费赞助,最后会出现在谢幕表上算广告。
不过酒店要求妖魔化,进门必须换酒店拖鞋,来来往往穿梭的人都身着酒店浴袍,基本都是刚从温泉池里出来,准备去自助餐厅吃晚饭。
我觉得别扭,但手脚实在冰凉,于是半推半就被陈云开推进了女池的门。
再出来,他和江忘坐在最显眼的地方,远远看着我将浴袍的腰带勒死紧,不自然地靠近餐桌。
“哎哟我去,我俩打小厮混一起,你什么熊样儿没见过?至于紧张得同手同脚?”
我不由分说踹他一脚。
坐定,江忘和陈云开分别去拿吃的。我捧着热可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看前边亲子桌的小孩儿闹脾气,说香山一点也不好玩,没游乐园有意思。
他对面坐着个小女孩,天生一对梨涡,笑起来甜甜的。
可小女孩儿也不知随了谁,一直抓着鸡腿啃得津津有味,口齿不清地:“东西好吃就行了嘛。”
男孩恼火不已,怒叫她的名字,“叶相思,你这只猪!”
我看得正起劲,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先回来了,遮住我视线。
他将接着一碟螃蟹和一份巧克力蛋糕落到我眼前。
“这儿没有纯巧克力,勉强用蛋糕代替吧。”江忘一边入座,一边面无异色说。
我没反应过来,懵懵地瞧着他。
他又是惯然温和地笑,“昨天没钱买,今天补上。”
敢情还记着那段。
“可是……”
可是人家推销员说,巧克力应该买给女朋友的。
然而话到嘴边,我忍了又忍,害怕不是想要的答案,毕竟我一贯擅长自作多情。
少不更事的时候,我还觉得陈云开喜欢我呢。他这么自命清高不可一世,竟然肯为我和其他小伙伴干架,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不料到头,我洋相出尽。
来北京这几天我几乎没歇过脚,泡过温泉放松下来,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可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山间虫鸣鸟叫,我有些害怕。
酒店男女住宿分楼层,禾鸢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不过他们有场雨戏,估计会工作到很晚,意味着这层楼我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我只好打开手机翻小说看。
小说有悬疑桥段,我越看越怕,干脆闭目养神,直到手机震动。
来电显示江忘,我接起,听那边窸窸窣窣一阵,“这么快?”他好像在收拾什么。
“正好拿手机。”
“哦……在干嘛。”
哪位情感专家说的?所有恋爱都是从无聊的对话日常开始。
当江忘打来深夜电话,只为问问我在干什么的时候,我竟尝到了一种控都控制不住的、该死的甜。
“没干嘛呀。”
我连语气都不自觉温柔起来,用整个被子罩住脑袋,企图隔绝溅在玻璃上的水珠声。
江忘回答得有一下没一下,“行,睡觉吧。”
与此同时,我听到那边笔记本开机的独有音乐,下意识问:“你不睡?”
“老师传来一份病历,我看看。”
“那也别弄太晚。早点休息,晚安。”
“不用挂电话。”江忘及时出声:“深山野林,我有点害怕。”
噗。
一瞬间我开始怀疑,我和他是不是剧本拿反。
但我还是屁颠儿屁颠儿地爬起来找充电线,怕中途电量告急短线,然后心安理得地与他通了整宿电话。我更自认为是对方守护神,殊不知那头有人嘴角翩扬。
后来我收拾书柜,无意间翻到一本《蒙马特遗书》,江忘带来的,扉页上有段话很醒目——
很想打一个不用说话的电话。只要你在电话那端,我可以枕着电话筒就好。
于是最后那场瓢泼大雪中,我骗了他。我说我很后悔,其实没有。因为有生之年,我至少接到过这样一通不需要说话的电话。而它,是他打来的。
这一觉我睡下去差点起不来。
头晚吹了风受了凉,泡完温泉也没什么用,后半夜晕晕乎乎发起烧。
还好清晨时候江忘来敲房门叫我吃早饭,见迟迟没反应,才通知酒店工作人员刷开我的房间,及时用毛巾给我敷头降温。
陈云开这个天杀的,得到了消息还对我不闻不问,好半天没见着人影。
我先热,后冷,交替着受煎熬。迷迷瞪瞪中感觉有热源靠近身体,我急忙凑过去,八爪鱼似地严丝合缝贴住它,生怕它又退开似地。
良久,等缓过那阵不舒服的劲,我才舍得掀开眼,睫毛却不期然撞上一片浅青色下巴,感官逐渐回来。
头顶撒下一阵均匀的呼吸,我动了动脖子,仰起脑袋,果然是江忘。
他把我的手放置在一个人体最舒服的姿态,自己却堪堪侧身躺在床沿。
或许病中真是防备弱,霎时我的心像被什么浸过,在清晨雨后的阳光中,软得一塌糊涂。脑子里当即也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一张岁月静美的天真睡颜。
我魔怔一般地凑近那份天真,再凑近……
终归无距离了。
酒店外,禾鸢终于也熬得两眼通红地回来了。
她打着喷嚏,与明显从外面归来的陈云开碰上。一看他手里拿着专治感冒发烧地盒子,立马感动得无以复加,以为他刻意为她去买的。
陈云开尴尬,但还是老实说,“你也感冒了?月亮发烧,等着吃药。一起去她房间吧,你也吃几片。”
禾鸢的眼神立刻有些闪,“哦、哦,那走吧。”接着两人一路沉默地穿过酒店走廊。
去往电梯的路上,有个小男孩不小心将禾鸢与陈云开撞开,正是昨天我在自助餐厅里看见的那个,他后面不远依旧跟着小女孩。
大人开玩笑:“相思,期远哥哥又生你气了。”
相思小姑娘却底气十足,“他不会生我气的。”
“为什么?”
“因为——”小少女还有些奶声奶气,“他喜欢我。”
大人乐了,“哟,相思从哪儿看出期远哥哥喜欢你啊?他不是最喜欢抢你东西、揪你头发了吗?”
少女过分机灵,道:“但他抢的都是别人送我的东西。他揪我头发,可能是因为我接受了别人的礼物。”
给一众大人惊得面面相觑。
而后陈云开摁电梯的指尖也微一颤抖。
你永远不知道潘多拉的盒子将在什么时候打开,这是成长的乐趣,也注定是成长的遗憾。
很多我们自己都没想明白的事情,或许就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时刻,悄无声息剥茧而出。然后我们会发现,不是每一只破茧而出的虫子,都能变成蝴蝶的。
我不确定江忘究竟是被吵醒的,还是根本没睡熟。
反正等我面容发烫偷袭成功,他那双黑漉漉的眼睛已经睁开,无比专注看着我。
我俩僵在同一个被窝中,被角还掖着,想逃都没地方逃,于是只能大眼对眼地注视着彼此,感受睫毛带来的一阵又一阵微风。不知过多久,我感觉唇上又有了滚烫触感,灵魂顷刻出窍。
初到北京那晚,我差点与禾鸢同归于尽,因为她夺了我的清白。
禾鸢:“搞搞清楚,这可是我的初吻,和你有半毛钱关系?不就被我亲了下脸,不至于!”
立刻我像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震惊不已:“你还有初吻?!”我说,“陈云开是和尚吗?对我没兴趣,可以理解。对你……”
我的表情一言难尽。
禾鸢也表示难以理解,“都说上了大学就可以自由谈恋爱,童话都是骗人的!”
而此时此刻我想告诉她,初吻又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就别试了吧。
主要是……
容易丢脸啊!
两个没经验的人,只能一下下地试探浅啜。蹒跚学步的过程煎熬极了,可谁都不想停止似地。
隔着衣裳我都能感觉到,江忘的体温也被我染热了。密不透风的小天地中,空气仿佛有酒味,让人熏熏欲醉,门铃什么时候响的也记不大清了。
江忘起身去开的门,惯装泰然自若的人此刻表情也不太自然,而我则疯了一般裹被子里继续装不舒服。
身为女生的禾鸢敏感,见陈云开还在和江忘吩咐什么药怎么吃,立马拽他一把,“人江忘读少年班的时候你还玩儿泥巴呢,用不着过度操心啦。”
陈云开没有反驳的余地,但还是过来拉我的被子,问我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嘴麻。”
我条件反射说。
立刻,房间里的三个人表情各异。
我觉得这一天把我一生的脸都丢光了,晚饭也没下去吃。
听说江忘也没下去,拿看病历当借口。
那时我才知道他的房间就在我楼上,307和407。于是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发呆,就好像能看见他似地。并且暗自猜测,他会不会也正呆坐着,想我。
我当然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和他的关系,与从前不会再一样。
尽管设想过这天的出现,可我没想过,走出最重要那一步的人,会是我。
拿腔拿调、讲原则、讲自尊的,我本人,居然对一个叫了十年小弟的人……下手了……
“可真是禽兽啊。”闻多说。
你说奇怪不奇怪,闻多居然是最先知道我和江忘谈恋爱的人。
禾鸢隐隐约约猜到,但她没问,我也就出于保命缘故,没主动提。
因为这件事儿我不敢轻易告诉我妈,更不敢告诉杜婷这个大嘴巴,总之所有熟悉家属院的我都闭口不提,生怕走漏风声,我妈会将我大卸八块。
她不是不喜欢江忘,她是怕没办法向陈阿姨交差。
陈阿姨让她不好受,她铁定让我和我爸不好受,知心姐妹的典范。
况且,我和江忘开年才二十呢,未来什么走向大家都不确定。
“万一我转角遇到爱,他比你更优秀、更好看,对我更百分百,说不定我这个花心大萝卜会移情别恋呢。”我对江忘讲。
常婉有个观点错了,她说我在江忘面前装白莲,哪有?
在他面前,我从来都荤素不忌,想什么说什么,包括有事没事蹭他饭、占他小便宜,等等。
我倒并非缺那顿饭,就是吧,我可能很早很早就对他起了心肠,就总下意识把我的懒、我的赖、我的坏统统展现给他。如果我不坏,怎会骗他当小白鼠吃红薯?
所以江忘和陈云开一样,是最了解我的少年。
不过现在的情况和以前有改变,那就是他对我的态度百八十度转弯,居然敢对施压于我了。
“你再说一遍。”他牵着我的手微微用力,非攥疼我让我吃点苦头才罢休。
然后我就像个傻缺,又说了一遍,似乎手越疼,越表示他在乎。
这世上能让人心甘情愿疼的东西,除了爱情,估计别无其他。
更怪的是,我和江忘之间的相处没有丝毫扭捏。
兴许彼此太熟悉,除了增加的牵手环节和偶尔偷袭的亲吻,日常里我俩跟平时没太大区别。我们终于可以不需要找理由就能和对方联系,以及每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好想和对方分享。
闻小:“我就说是谈恋爱吧,你和妈还不信。”
我和闻多以及他弟在街上偶遇,小家伙眼睛贼溜,一下把闻多拉我们面前,与我面面相觑。
快餐店。
我:“解剖报告一份。”
闻多:“呵呵。”
我:“两份不能再多了。”
闻多:“呵呵。”
我:“福尔马林一杯。”
闻多:“‘喝’……”他反应过来,“你妹。”
结果他什么都不要,就要江忘给闻小补课,“死小孩马上要考中学,平常成绩还行,如果再努把力应该能上国重七中。每周抽出一两小时就行,不会让师兄太头疼的,您考虑一下。”
他对江忘说话的语气明显比我软很多,太势力了,我当即翻白眼:“你俩是一个专业吗?哪门子的师兄。”
接着我和闻多又开始唇枪舌战。
闻小和江忘就坐旁边,一个啃汉堡,一个吃薯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期间闻多带闻小去找厕所,我趁机问江忘,“你愿意接这差事儿吗?”
他诚实地摇摇头。
“那我想别的办法贿赂他。”
“如果,”他无端一顿,“你实在不想阿姨太快知道的话,就这样吧。”
我自诩人精,哪能听不出他毫不掩饰的失落?
前几日也遇见相似情况,江忘兴致颇高问我,今年春节在我家吃团圆饭,还是他家,“或者两家并一家,也行。”
我哆嗦着说,时机还没成熟,没找着好机会向我妈摊牌,希望他也别那么快告诉江妈妈。
他神色哗一下变了。
我说好话哄他,“相隔一幢楼而已,各自在家团完年,立马就能溜出来看电影。今年的贺岁档好像很搞笑,到时我请你?”
男孩脸色稍霁,依旧没阴转晴。
“实在不行,我在家吃一半,空一半肚子陪你和阿姨!”
感受到我的诚意,江忘没再咄咄逼人,“算了,哪有人团圆饭吃一半的。”
“我喜欢开先例。你忘了?当年你给我吃石头,我就真吃了。”
“当年你傻。”
“现在也是。”
为了逗他开心我简直豁出老命,当机立断弯腰捡起几颗小石子,佯装要吃下去。
江忘情急中啪一下打掉我手里的石子。意识到上当后,黑曜石般的眼珠闪啊闪地——
“你就是吃定我。”
他毫无办法说。
“彼此彼此。”我不甘示弱。
这个彼此彼此戳到了江忘,眼见着他的神色逐渐明朗。
快餐店里,江忘大概不想因为同样的话题再和我争执。等闻多带着闻小回桌,他主动答应闻多的请求,并留下联系方式,“如果补习时间有变,我会提前通知你。”
“谢师兄!”
后来的日子基本没什么大变化了。
我依旧与杜婷斗嘴,要刘萌萌在我俩之间做选择,而后和好。
解剖课上到后面,我终于不再轻而易举恶心呕吐,甚至在新晋学妹里充大头,“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
静动脉我渐渐分得一清二楚,采血量也能精准到分毫。我还在在公交站对一位晕倒的老人进行过急救,成功为对方争取到救护车到来的时间。我开始适应在医学院的生活,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和它融为一体。
至于江忘……
和他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的运气差得可以。
我没能在转角遇到某君,给我惊心动魄的热情,倒是经常在川医大各种角落偶遇他。
还有学妹为此在校内发过帖子,八卦他是不是谈恋爱了,因为只有恋爱才能让一个人的行为在短时间内反常起来。
而有个人在下面狠狠地否认,连ID都不带隐瞒的——
常婉。
常婉得病了。
得了一种叫“得不到就更想要”的都市通病。
不过我猜,她背后有常放出招。否则以她沉不住气的个性,隔三差五不去流动站骚扰江忘都是活见鬼,但她没有。
“如果你喜欢的人有男/女朋友,那就做她/他的朋友,其他交给时间。”据说这是常放的情场箴言,坊间更盛传没有他撬不来的墙角。
我不信邪。
有天在食堂狭路相逢,我开玩笑说,我有男朋友了,欢迎他撬撬看。
他直接耸肩回我一句:“我不想被踢出流动站。”
言下之意,他已经猜到我男朋友是谁。
如果他对梁钦最爱的弟子下手,把好好一研究生命科学的地方搞得乌烟瘴气,他外公不会饶过他。
可我根本也没想隐瞒,我来就是为了给常放定心丸。
我说这番话的目的,不过希望他回去敲打敲打常婉,木已成舟,就别做无用功了,世上比江忘好的大有人在,但常放笑我看不|穿——
“我记得以前,你们女生之间很流行一首粤语歌,怎么唱来着?”
他调整下气息:“人天生根本都不可能爱死身边的一个。”
我默了默,问:“这首歌还有一句,你知不知道?”
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来煽风/来点火/就击倒我么?”
唱完,我还趁其不备,一筷子抢下常放碗里的排骨,气得他直蹬眼。
“林、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