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月亮来见我 林桑榆 5106 字 4个月前

但我不敢了。

渐渐我意识到,从前的我能放肆,是他允许的。可我已经不确定,如今他对我的容忍度,究竟多高。

我爸正式出院那日,江忘请了假,帮我妈忙上忙下,自然得依旧是那个什么话都听我的准女婿,让我妈好一通感慨后私下问:“你和小忘怎么打算的?”

我懵,“什么、打算?”

“结婚啊。”她白我一眼,“难不成你俩没名没份同居一辈子啊。”

“早着呢!”我心虚,“我还没吃够林家的饭,你是不是想减轻负担?!”

“还真就给你说准儿了。”

“那我能让您如愿吗?我是这么听话的小孩儿吗?您对我的认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妈这阵子照顾我爸,终于让我看出老的迹象,头顶有银色出没,她换口气:“唉,之前我也不着急,想着你专业还有一年,毕业再考虑不迟。只不过出了你爸这事儿,我就老恍惚,发现岁月真是太无常了。前秒好好的,转眼就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看小忘那孩子对你真心实意,早些定下我也能安心。”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妈追问,“要不待会,我去敲打敲打?”

“别去!”

我激动起来,又压低声音,“求您了,别掺合我俩的事。我还没玩儿够呢,顺其自然行不行。”

看我反应这么强烈,我妈也不好再说什么。

回家的出租上,我俩各占据一头沉默。江忘接了通肿瘤科同事的电话,说有个病人发生紧急情况,要他回去看看,立马我就给司机改了目的地:“川医附院,谢谢。”

“看望病人?”司机小年轻,个性外向,停不下嘴。

江忘全程不搭理对方,我觉得尴尬,随口绉了几句:“是的师傅,麻烦您稍微快点儿,人命关天。”

哪知他更来劲,“可不嘛?进了医院的那都人命关天。不过我听说附院的收费标准很高啊!尤其他们肿瘤科。我拉过好多病人和家属,都抱怨医生开的全是天书,一节输液管分成几段来收费,啧啧。虽然技术好,治愈率高,但活下来又能怎么?继续做牛做马大半生,艰难地为那点医药费拼搏吗。”

“医院制定的收费明细和医生没关系……”

我下意识偷看江忘的脸色,忍不住辩解。

青年不赞同,“你要说完全没关系还真不是。就前阵子,他们有个姓江的什么明星医生,不是吗?为一新药打广告。结果你猜怎么着?给火得,全国断货!没想事后一采访,大部分得病的都喊吃不上药。药上哪儿了?当然进了有钱人的嘴。我听说很多医院都默认了这潜规则,肿瘤科存在的意义就是给VIP服务的,医生的工资和外水高得离谱,更别提再和药商联手,我们小老百姓哪有福分……”

司机还在喋喋不休,我却觉得脑袋要炸了。

“门口停车就好,谢谢。”

终于抵达目的地,我比江忘更慌不择路地跳下车。

“你下车做什么?”他在后座,不动声色看着我。

我一下发现自己的行为太此地无银三百两,紧跟着又坐上车,“哦呵呵,我忘了,以为和你一起的呢。”

接着他恍惚又深深看我一眼,终没说什么,走了。

“婉婉,你的确……没事吧?”

好友摸摸她的额头。

正好好逛着街呢,大小姐忽然说头晕,要去医院,还非得去附院。

“嗯嗯没事!”

她胡乱应着,步子却直往重症大楼走。

“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到了楼口儿,她过河拆桥,“我找朋友看看,没事。”

这人与常放兄妹都熟,眼见她去的方向不对,又闻不出所以然,怕出问题的她立刻给常放知会了声,“怕她真生什么病不告诉你们,常放哥你留意着点儿啊。”

“谢谢,我知道了。”

常放收线,思忖片刻,颇不耐烦地捞衣服,“这孩子,太不省心!”

常婉找了很久才寻到江忘的影子。

听他们科室的说他刚抢救了一个病人,似乎没成功,在手术室的凉凳上坐了很久。常婉过去的时侯他还在发呆,一次性手术服还没换,弯腰撑着膝头放空。

“生老病死很正常的。”她不知该安慰什么。

可这个病人略微不一样,他是我带去的。

就是那日在门诊因为号贩子大闹那家人。我看着可怜,给江忘打电话,那个被贻误转二期的老爷子。

见到这年头还有给陌生人免费看片的好医生,老爷子的生存欲望死灰复燃,全程积极治疗。新药一出,家里人说砸锅卖铁也要救老汉,像小时候他独自抚养他们一群儿女那样。

可惜所有人加起来的工资,对比后来高得离谱的药费,杯水车薪。

前不久,老汉自己拔了管说要回家,坚决不愿再治了。江忘想留,新药在老汉身体里还没抗体,他明显有转好迹象,可他竟发现,居然没脸开口。

“不是你的问题,江忘。”

常婉伸手去展男子狠狠揪着的眉头,“即便背书的不是你,我爸也会找别人。就像你说的,优秀的医生那么多,光你们肿瘤科就有好几个,药价该涨还是会涨。况且,一开始你的初心,不也是觉得这药有用才推广的么?你经手过它,参与了它,比外界对它的了解更甚,为什么不能让它周知,去救更多人?”

“至于其他——”

她抿了下唇,“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已经够艰难了,你别把全世界背在身上……好吗。”

江忘背脊一震。

太久违的感觉了。

被设身处地理解的感觉,竟然比一句我爱你来得更震撼人心。

常婉最近该是看了什么情感大全吧。

如果我在现场,应当都会立马请教她,有没有让关系迅速破冰的办法?

不过我想,即便她有好办法,也不会教我。

感情从来都是自私和无法控制的,我怪不着她。

常放赶来医院,与江忘打过招呼后,不着痕迹将常婉拉到旁边。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过火了?”常放恨铁不成钢说,“他和林月亮要能分手早分了。小两口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别到头来把自己弄得更难堪。”

常婉听不进去,“哥,你现在怎么跟杜婷学,夸夸其谈地?如果真像你说的,世上还有那么多伤心人么。”

“唉,你真听不明白是不是。”

常放有点恼火,“我对江忘的了解比你多,他喜欢一个人什么蠢样我都见过,绝不是对你那样。之前我赞同你主动出击,是觉得他有资格做我妹夫。可现在我算看明白了,他的心根本不可能在你身上,我常放的妹妹,不能一厢情愿倒贴!”

“要你管!”

常婉推开他,“爸都不管我,你也消停消停吧!”

“是不是犯浑?跟我回家,立刻。”

……

实不相瞒,我真想搬回医学院住了。

起初分分钟都想见着,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乐。现在一室冷冰冰,我觉得自己快憋出病了。

我想和江忘开诚布公谈谈,也许分开冷静一阵子,思念会负责打败一切,包括彼此以为不能放弃的原则。

为此我特意向学校请了半天假,还不能以生病为由,因为学校会要求你就地看诊。于是我只能忽悠说,我爸车祸刚出院,我得回家帮忙……

善后好一切,我开启笔记本电脑打腹稿,准备开场白和可能出现的对话,避免一个不慎又较劲上。

结果我草稿才打一点点,江忘就回来了。

我看看时间,四点半,太早了吧?

“你不是有急救病人吗?”

江忘正在门口挂外套,不甚麻木回:“死了。”

“……”

虽然他掩饰很深,可我能感受到,这病人的死亡对他有很大影响。可他明显不愿与我多讲,我也就继续回房间打草稿。

是夜,我在洗漱间对着镜子练习又练习,希望等会儿开谈的时侯自然些。

没成想等我出来,江忘那头的台灯已经关了,似乎已睡着。

又白忙活了。

我不无失望地想,只好返身去洗澡。

再出来,我确定江忘已完全睡着,因为能听见均匀的呼吸。我小心翼翼往下躺,尽量不打扰他,熟知刚关灯,一只手忽然摸索过来,准确地抓了把我的头发,片刻又撤开。

诚如我妈所言,生活上,我是真的懒。

懒到洗完头发,拿个吹风机都嫌手酸,总吹一半留一半,导致发根还湿湿的。

同居后,江忘发现我这个毛病,“老这样不吹干睡觉会留病根。”他说,然后亲自自己动手帮我烘,手法温柔。

而就是今晚,一个连月亮都不出没的晚上,他在睡梦中竟忘了我们的冷战,竟主动伸手来试探,我是不是洗完头发又没烘干。

不过一刹那的事情,我鼻头就涌起磅礴的酸意,再也不顾是否合时宜,是否不被理,是否会打扰……

我只是顺从了最真实的心意,一下子转身,扑他背上去。

我牢牢抱住他,两手两脚钳住他,跟螃蟹似地,不让他有逃跑的空隙。

“江忘,我们不冷战了行不行……”

我嘤嘤嘤地,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成为撒娇小能手,“我讨厌你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害怕你转身离去的背影,更生气涨停板居然都能得到你的拥抱,我却不行!”

不出意外,怀里人动了一动,却依旧没转身。

我干脆死皮赖脸爬他背上去,不断用脑袋厮磨他的侧脸和耳朵,潮湿水意也沾上去,“什么对错,什么责任,我们都不管了行不行?江忘,我发誓,我会乖的。只要你别再不理我……”

说着我就真哭出了声音,没有丝毫做戏成分。

我在他背上哭得一抖一抖地,好像即将失去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

终于,我察觉有人偏过脑袋,虽然幅度很小,却模模糊糊吻住了我的眼睛。

他一亲,我更是崩溃不成形,哗啦啦的水像倒灌的瀑布,流进他的海洋。

这下终于连身子也动了。

江忘完全翻过来,环臂抱住我,一路从眼睛往下亲,越来越用力。我们像两只荒废的小兽,不想猎物了,只想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不管外面黑夜白昼。

不得不说,常放真有那么点情场老将的意思。

居然给他三言两语说准了:小两口,往往床头打架床尾和。结果翌日清晨,他睡过了头。

“你帮给科室的打电话请一天假……”他眼皮都掀不开地说。

我窸窸窣窣爬到他那头去取手机,一边取一边打趣:“喔唷,难得哦,成天说自己忙得脚不沾地的江医生居然也是可以请假的。”

他一把将我摁怀中,却还是没睁眼,大半月不曾好好睡过似地。

“不要走、就在这儿打。”他嘟囔说。

突然我连唯一的别扭都没了。

以前看电视,老觉得,男孩子天生就该哄女孩。无论女孩犯了什么错,都该对方主动认错求和好拿出个态度。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原来谁主动根本不重要。

你只需要确定,他除你的示好,谁都不要。

我记得上次酒会见过他同事,叫鞠什么来着。姓很偏,在通讯录里倒是好找。

一听我的声音,他随口开了句玩笑,说:“看吧,我就知道,其他小妖精是没办法斗过你这大佬的。”

起初他讲这话,我以为是医院某小护士又不自量力地作妖。

然而当我挂电话,不小心摁到微信界面,看见“常婉”两个字出现在对话列表的时侯,心脏莫名凝滞了两秒。

也是同一天,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好奇不一定会害死猫,却可能害死人。

我知道私自翻阅对方信息是不道德的,可我控制不住。我当然相信江忘的人品,确定他们不会有狗血的私情。我就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话题,对我不能聊。

但我失望了。

因为裏面根本没有互动内容,只有常婉发来的一张照片,和一句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

原来有的风景一个人看,根本就不漂亮。

照片上是座正在兴建的大桥,叫忘忧。背景是夜幕,两个金红色的字依旧显眼。

觉得一个人看不漂亮,是因为……两个人看过?

没道理地,我不由自主联想起江忘离家出走那个晚上,我和陈云开翻遍整个中区都没有他的身影。

“讲好了吗?”

有人突然挣扎着掀眼,吓得我连忙退出界面把手机关掉。

“搞定了。”我努力笑笑说。

“我们去吃火锅吧?”他把我拢更紧,突然说,“昨晚发现……你瘦了。是不是家里的饭不好吃。”

一定要说这个吗,摔!

我羞愤地推开他,蹬蹬跳下床,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诘问:“难道没肉吗?!”

江忘失笑,好久不见的纯粹笑容,“说真话会被打吗?”

“会。”

“那我选择沉默。”

……

大家好,我就是远近闻名的“没出息”本人。

一顿火锅,就让我好了伤疤忘了疼。不仅巴巴地穿衣服、倒腾,更丧权辱国地奉献了二十个吻,才换来床上那人心甘情愿的一个起身。

火锅店是出了名的连锁店。快入夏的季节,还大正午,依旧人满为患。

江忘帮我弄调料,我负责拿西瓜。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归来,我起身探头打望,发现他正在接电话。

等他回桌,我随口问了句:“谁啊,非工作日还找你,关机!”

他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却不打算说谎,“常婉。”

我一咯噔,“哦,她找你干嘛?”

“不知道,可能去医院发现我不在,以为我病了,例行问候吧。”

一语带过的样子没什么异样,可就是让我不爽。

“老实交代,你俩是不是背着我有了私情。”

我没分寸地用筷子直指江忘,成功见他眼神颤抖。

“没有!”他否认得很着急,“月亮,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

我们。

真刺耳。

“行了行了。”我笑笑埋头,专注锅底的肉,“你认真的样子好像手机城里贴膜的。”

接着我就感觉脸上的肉被隔空揪起来,有人恨不得把我也一起扔下锅。

“林月亮。”他严肃叫,“有的事不能开玩笑,我会当真。”

唰,我视线又起,故意对过去,“我以前那么多玩笑你都没当真,怎么这个就在意得不要不要的?”

江忘明显闪躲不及,飞快地转了几下眼珠,是慌张的表现:“我和常婉要有什么,早就有了,轮得着现在吗?”

他不知解释给我听,还是解释给自己听:“她和你很象,看着张牙舞爪,骨子里就一没长大的小孩子,对得不到的东西执着了些,其实心肠不坏。”

语出,我打量他半晌。

“好的,”我说,“你这样子,果然像手机城贴膜的。”

江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