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与子微约的时间是月出,但她等不到那时候,也闲不下来,想再去看看。
楚璠打开房门,发现雪好似停了一晚,远没有昨日寒冷,天边有不少流光飞来飞去,她远远望去,看着像是修士的形迹。
子微道长昨日说要把昆仑解禁,没想到这才过了一夜,就已经有人闻到了风声。
她走到竹楼时,子微恰好正在见最后一位客人。
是位高瘦老者,身着玄色道袍,袖口纹着炽焰尾羽,鹤发鸡皮,一双眼睛精明有神。
“看到道长渡完生死劫,老朽就放心了,不知毕方那个小家伙,有没有扰到您的休息?”
“谢长老挂念。”子微微微点头,温声道,“毕方虽年幼,但至情至性,不算顽固。他体内的离火凶性,已经散去八分了。”
那老者笑笑,有些试探之意:“不知道长功力恢复几何?近日天魔作乱,蜀山失守,我派了些弟子过去,可惜他们学艺不精,连炽渊的门道都摸不出来。”
这应该是轩辕山黄氏的长老,传闻中毕方鸟的居所和族群。
这些人,说辞都是一个样子,只派些外门弟子过去,都不愿意派精英,当然摸不到天魔的衣角。
楚璠攥紧了手指。
“是谁在那里?”老者一声厉喝,手中玉杖朝她的方向刺去。
“是我!”楚璠连忙出声。
那杖柱虽停,可威压仍在,楚璠有些受不住,喉咙里冒了一丝血腥气。
“我的侍剑者。”子微放下杯盏,衣袖浩然一荡,昆仑剑飞入楚璠怀中,和白泽并靠,蕴着皎然辉光。
轩辕长老收起武器看着她,眉头收紧,眼神带着股审视。
楚璠被盯得浑身难受。
侍剑者?远在上古时期,有些顶尖剑修为了给本命剑蕴养充沛灵气,会找一些少男少女滋养剑气,说是以身侍剑,还不如道是以身饲剑。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剑奴罢了。
要是放在以往,子微怎会做出这等事情,看来传言他妖魄生长、妖气溢出一事,应该是真的。
这岂能让他不喜?轩辕长老露出了一个笑容:“原来如此,甚好。”
子微面色淡淡。
他先是看了一眼楚璠,然后再对老者说:“天魔之事我已有耳闻,此番开启昆仑结界,也有这个缘故。”
轩辕长老看了眼他臂上的白纱,有些讶然:“道长功力已恢复了吗?”
子微只道:“快了。”
老者面上笑意更深:“那我便放心了,道长要注意身体,天魔现世,比上次更为强劲了些。”
他又嘱托了几句,看似不经意地扫了楚璠一眼,这才转身下山。
他刚走,毕方鸟便从黑暗中飞了出来,闷闷道:“先生,这老头是不是又在讲我坏话?”
子微没有理他,对靠在墙角的楚璠说了句:“过来吧。”
楚璠走上前,将怀中的昆仑剑递给他。子微没收,只低声道:“你先拿着,它可以帮你蕴养神魂,不必惧怕旁人的威压。”
怪不得方才昆仑剑一入怀,那股心悸的感觉便消失了。
“可是……剑修的剑不是很重要吗?”
楚璠常和蜀山那群修剑者打交道,按理说也算是阅剑无数了,可从小到大,碰过的剑还真的只有白泽一柄。
子微稍顿了一下,缓声道:“我并不算是剑修。”
楚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抱着两把剑,沉甸甸的,心裏却有些莫名的开心,撸袖子都轻快了不少:“可以开始了吗?”
子微眉头一跳,竟有些无言以对:“你这么急着取血?”
楚璠有些担忧道:“可时间紧急……”
“时间虽紧,焦虑却也无用。”子微略略低头,声音平静温柔,“便是我把你吸干了,天魔不露风声,也救不回你兄长。”
楚璠想说:您可以把我吸干的……
可她大抵知道子微不屑于做这种事情,只能略显拘谨道:“谢谢道长。”
子微无奈地摇摇头,带她和毕方去了二楼。
楼舍不大,只有两层,楚璠随着子微走上阶梯的时候,恰好又绕过那个最深处的闭关室,肉眼无法辨清,只感觉到让人汗毛倒竖的凉意。
她有些好奇,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
毕方加快步子走到楚璠面前,轻咳了两声,小声传音警告:“别什么都看。”
楚璠默不作声地把脑袋摆正,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问。
藏书阁内,满壁皆是书架,比楚璠在楼下看到的更多。明明开了天窗,周边明亮,她依旧感受到了一股沉凝古旧的气息。
很厚,也很沉重,夹杂着淡淡的纸墨香。
纸墨和竹简不易存放,修真界已经少有这种书籍存在了,大都是灵纹刻的玉简,可以直接映在识海中。
没想到昆仑山上居然还有这么多古籍。
子微让他们坐在蒲团上,去书架上挑了一堆书籍,一本放在毕方桌前,另外的全都递给了楚璠。
楚璠小心接下,顿感手臂一沉,那一摞书放上去,都能把她的头给挡个完全。
她从书后伸出脑袋,有些惊讶:“这……这么多吗?”
她一手抱着两柄剑,一手吃力地抱着书,面颊憋得泛红,昆仑剑柄碰到了她的衣领,动作之间,露出一小块柔软而白皙的皮肤。
子微转移了视线。
他抿唇笑着道:“是给你看,让你放桌上的,不是让你……抱着。”
“哦,哦!”楚璠连忙把书放下去。
毕方小声嘲笑:“你是笨蛋吧。”
楚璠脸红,不好意思道:“习惯了,在蜀山时,我常帮人搬书搬药草什么的……”
毕方品出些不对来:“帮?他们难道没有干坤袋、芥子囊吗,为什么要让你搬?这不是帮,这是使唤吧?”
他喋喋不休:“你那个好兄长呢?就看着你被欺负?”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楚璠不愿意说,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
她问:“道长是要教我法术吗?其实我在蜀山也和他们一同修习过,但是……没什么用的。”
毕方鼓起腮帮,抢先道:“先生和蜀山的那些老头子能一样吗?”
子微转身,用平静的目光注视毕方。
毕方脖子一梗,瞬间心虚认错:“先生……”
子微心如止水:“你的守壹清心诀今日要念多少遍?”
毕方垂下头,全身都写满了拒绝:“三百遍。”
“再添五十。”
毕方抱着子微刚给的书,一脸菜色地进了隔间。
原本想二人一同教习,现在看来果然不方便,子微又挥手给毕方的房间封了禁制,这才觉得安静许多。
楚璠还乖乖地候在那里,见他转身后,躬身叫道:“道长。”
姑娘家,果真是省心不少。
子微在书案后坐下,然后示意楚璠坐到他面前。
他抚过书脊,长指轻点:“先全都看看。”
蜀山剑法、方诸咒术、昆仑道衍,甚至还有南疆蛊法、阴阳丹道,楚璠仔细翻阅,一字不漏,看得眼睛都累了。
直到日光西斜,她才彻底放弃,合上了书籍。
她一本都看不懂。
那些字体连接的语句,在脑子里根本过不了半点痕迹,旁人说的丹田生热、窥探内视,她完全都感受不到。
本就不应该抱有期待的。
少时楚地国师说她命柱相冲,是极凶极弱的命格,这辈子都要漂泊孤苦、懦弱无依。
她经历亡母和亡国,如今连阿兄都遭遇不测,竟还奢望自己能修得法术,得天道垂怜。
天窗的光一圈圈投下,恰好落在子微身上。
子微闭目坐定,纹丝不动,他一身暗青道袍,长发如绸一般落下,眉目清绝,看不出虚实。
大概这才是被天道偏爱的人。
而她只是被抛弃的蝼蚁罢了。
渺小并不可叹,无能为力才最可悲。
楚璠手指发颤,她小心呼气,怕碰坏了这些脆弱纸张。
废灵根、凡人、弱者,这些词汇在她脑海中不停翻腾,几乎已经到了让人难以忽视的程度。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突然,楚璠感觉额头上有一抹清凉。
子微伸出手指,轻柔地抵住她眉心。
他淡笑道:“你也要和毕方一起去念守壹清心诀吗?”
楚璠颇感抱歉:“道长,我可能真的……真的不太行。”
“我是让你阅读,不是要你思考理解。”他道,“别迈进了死胡同。”
楚璠一时有些无措:“可……我没有看得懂的。”
“不是还剩下一本吗?”子微放下手,指尖还残存一点温热。
楚璠微讶,手捏着纸页一角,略显疑惑:“可那是妖典……是妖修法术。”
“有何不可?”子微广袖拉开,白纱细腻地贴着皮肤,下面流动着暗红色的梵文。
“仙道不容,便要另择其法。”他的嗓音有一丝凝滞,顿了会儿,问道,“还是说……你对妖族,不喜欢?”
人妖两族宿怨已有千年,虽然各大门派已经开始慢慢与妖族融合,但前怨太深,现在依然有摩擦存在。
“没有。”楚璠飞速摇摇头,她觉得毕方还挺可爱的呢。
只是若修炼了妖族法术,不知阿兄会不会生气。
现在……罢了,她若要追随子微一起寻找阿兄,必不能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楚璠咬牙点头:“道长,开始吧。”
天窗的风猛然灌入,二人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子微提臂一点,纸张与手指相触,起落的章节像是种玄妙道印,浮跃起繁复的蓝色咒文。
楚璠觉得自己的手腕好痒,像是被什么在刮挠、刺破。
一籍妖典被传进识海中,她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霜寒凉意,经脉里似乎有灵光游走。
楚璠之前读的人族典籍有过记载,这是在开灵窍。妖修与人的修炼方式不同,但大体一致。她额上发汗,看到那股灵气游过死气沉沉的丹田后,凝聚在了手腕上。
有灵根的修士,都是由经脉生灵,然后存于丹田。而楚璠天生凡体,所以只能将鸳花作为引子,让花藤来吸收天地灵气,这种修炼方式,恰好和妖族把灵气寄托在妖丹上相似。
楚璠睁眼时,天窗中已经有星光洒下,明月挂在高空。
子微提了个精致的食盒,刚从毕方的隔间出来,他看向楚璠:“饿了吗?”
楚璠怔怔地点头。
“先吃吧。”他缓步而来,环佩清脆,温声道,“确实要到时间取血了。”
楚璠没什么胃口,但是想想自己要当血包,若是晕在这裏,也不太好,就准备勉强吃一点。
食盒在手上如同一粒尘埃,她第一次感觉到修道者与凡人截然不同的力量。
确实太不一样了。
楚璠下意识用力,一不小心就捏断了手里的筷子。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楚璠惊慌失措地看着筷子,抬头又对上了子微讶异的目光,脸非常迅速地红到了耳根。
“对……对不起!”
漫长而尴尬的沉默过后,楚璠缩着身子,听到了几声略微压抑的朗朗笑声。
子微眼睛微弯,清寒之色减去许多。
“现在连练气都没到呢,若是以后筑基结丹了,还是要注意一点,再这样使力……”他开玩笑似的,“断的可能就不只是筷子了。”
楚璠恨不得把头垂到桌子底下,她硬着头皮整理好桌子,连忙伸出手臂,强装淡定道:“道长取血吧。”
子微长睫一颤,笑容敛去,“嗯”了一声。
他往前倾靠,缁衣薄袍拖曳及地,发出轻柔的响声。
楚璠拉开衣袖,皮肤泛着莹白色,手臂很细,腕骨往外凸了一块,显得瘦弱无力。
鸳花藤一圈圈绕着皮肤,像是在攀枝而生,楚璠总觉得,花的颜色比上山之前亮了许多,并不是鲜艳,而是有一种——
血液涌动,迸发生机,下一刻就要活起来的感觉。
子微用匕首划破了那块皮肤。
即便这次的触碰非常短暂,他也能感受到那块细腻肌肤,扑涌出来的热意,一下子就沾染在指尖上。
子微垂眸,看着那苍白发青的手臂,慢慢渗出鲜艳的红色,黏稠温热。
他隔着衣服握住楚璠的手臂,视线一刻未离。
血液一滴滴落下,在白瓷上绽开深红的花,渐渐覆盖住瓷盏的底层。
子微放下楚璠的手臂,将碗拿到自己面前,又抽了根白纱缚住她的手腕,打成死结,眉头蹙得越来越深。
楚璠想抽出手臂,没抽动。
“道长,”她轻轻唤道,“可以更多一点的。”
楚璠面色诚恳。
子微沉沉闭上眼睛,放开了她的手。他一口饮下血液,有些难受地捏了捏眉骨,看起来十分疲惫。
他下了逐客令:“出去吧。”
楚璠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染血的唇,红得有些不正常。
楚璠顿了一顿,抱紧怀中的白泽剑,将门轻轻关紧。
子微半伏于案上,长眉紧皱,额上红痕异常鲜艳,外衫半披半落,露出柔软的白色里衣,被风吹得微微鼓动。
楚璠关上房门时,下意识地往里瞥了一眼。
她想,这是哪儿来的风呢?
当然没有风。
那些微微鼓动、在地板上游移翘起的,不是衣衫,而是他的尾巴。
雪色长尾在衣袍下伸出,皮毛蓬松地绽开,然后轻柔地攀上桌面,渐渐弯蜷,卷起了楚璠捏断的筷子。
尾尖摇曳,在木质的桌案上缓慢摆动,灵活柔滑,像握拳一般捏紧。
衣衫和长尾上下交叠,他唇色透着异样的红,格外妖异。
他向来纠结对错。
天魔与他纠葛颇深,必有一战,若楚璠没有求上昆仑,他到最后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卸下仙骨,化为妖身。
偏偏鸳花与他缘分深厚,终是来了。
所以能迟一步是一步,能慢一点是一点。
妖,他暂且还不想当。
可那血液香甜无比。
也不知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楚璠走到半路时,脑袋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
往后一看,原来是毕方在她头顶悬飞,翅膀火红缀金,尾羽胡乱扫动,看她獃着,又拿翅膀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先生又去闭关室受罪了。”毕方落在她肩上,闷闷道,“难道你的血没用吗?”
“闭关室?”楚璠想了想,面色愁苦,无奈道,“应该有用吧……可道长不肯多喝。”
才浅浅几滴,实在是太少了,平常蜀山取血,都是拿瓶子计的。
“还有,”楚璠扒拉他,“你快从我身上下去……”
毕方扑棱翅膀,爪子卡在她的肩膀处,疯狂摇头:“我就不,我就不!”
楚璠以诡异的姿势去揪他的翎毛,毕方脖颈一转,伸出尖喙就去啄她的手,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鸡飞狗跳好一阵,几个来回之后,小鸟胜出。
“哼,弱小的人类。”毕方踩在她的头顶上得意扬扬,“你想打过我,还要再练几年呢。”
“怎么样,你那个好兄长可真的不太行,当我的小弟,以后跟着轩辕族少主吃香喝辣。”
楚璠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我阿兄是剑修,你呢,只会用爪子挠人,拿鸟嘴喷火。”
“你阿兄还不管你,让别人使唤你呢。”毕方对那个剑修耿耿于怀,极尽所能地挑拨他们的关系。
“况且,我偷偷下山查了,你那阿兄声名狼藉,不少名门正派都对他嗤之以鼻,可谓臭名昭着啊。”
楚璠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捏着手中羽毛,悠悠转了个圈。她双目沉静,瞳色如两丸乌润的黑水银。
“这是最后一次了,毕方。”楚璠平静地开口,嗓音清冷,“唯有阿兄,是我的底线。”
毕方愣了一愣,他睁大眼睛,视线往下移,雪末随风撒下,在她身上落了薄薄一层。
爪下抓着的肩膀纤细,甚至可以说是脆弱。
他一爪就可以将她捏死。
毕方落地化人,抬起下颌,冷笑道:“愚昧不堪,我才不要理你。”
楚璠回到房间,把灯放在床头,光芒十分细弱,她试探性地捏了一个法诀,看着火光逐渐明亮。
一丝丝影子倒映在地上,是她怀里白泽剑的流穗。
楚璠又想起了那双被捏断的筷子,还有子微说的“仙道不容,便要另择其法”。
她心裏突然出现了一种热切的期盼,这种感觉她说不清,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上抓挠,又痒又热。
她想成为子微那样的修道者。
但她也知道,这样的话,阿兄会不高兴。
楚瑜凭借剑术名扬天下,又因为不近人情、夺人至宝,受修道者反感。
可这都是为了她。
若阿兄十年前没有找来九重鸳花,她早已死在那个寒冷的夜晚。
她被楚瑜所救,被他所养,所有人都有资格指责他阴戾狠辣,但是楚璠没有资格。
那些暗地里指使欺负她的蜀山弟子,皆在一次秘境试炼之后,失了一条手臂。
是楚瑜做的。
阿兄给她取名楚璠,“璠”与“凡”同音。
他说,璠璠是美玉,但是得藏起来,不能露光。
平凡一生才最好,这样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次日,天还没亮,楚璠就早早起来了。
妖族大都是体修,身体强悍,由血脉和自身的特殊体质,选择不同的功法修炼,譬如蛟龙的鳞片长尾,鸾鸟的音波,树叶的枝藤。
她的鸳花应该属于最后一种。
楚璠枯坐了一个早上,终于把妖典里的晦涩文字都背了下来。
她还是想快点筑基,这样就可以飞了。
可寻常修道人,除了她阿兄那种绝世天才,练气筑基怎么说都要十几年,她这短短几个时辰,只能摸到大道的边角。
楚璠叹了一口气,收拾完包裹,提上白泽剑,向退寒居的方向走去。
风声如诉,雪片翻卷。
昆仑山冷得不像话,少见天光,少见星月,白茫茫的一片,有时候都分不清昼夜。
这山扑面而来的气息,都像是孤独。
楚璠刚觉得冷清,前面就传来一阵爆响。
皱眉细听,上空烈风阵阵,风声夹杂着轰隆巨响,雪地都在隐隐颤抖,还有模糊的长鸣、振翅、呜咽。
她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楚璠飞速朝那边追赶,一路狂奔,被风雪吹得摇摇晃晃的。
风越来越大,厚重的雪块砸了她一脸,楚璠满目模糊,突然间,撞进了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
楚璠抹了抹眼,看见接住自己的人,微微一愣:“谢……谢谢道长。”
子微看她没有受伤,松了口气:“不必惊慌,今日是十五,应是毕方的离火发作了。”
“离火?”楚璠有些愕然。
子微扶正她,顺势拉她上了昆仑剑,御剑而飞:“你曾在蜀山学习过,可知毕方是什么妖兽?”
雪末扑面,风声滚滚,他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很是深邃。
楚璠细细回想:“毕方,状如鹤,兆火之鸟,见责其邑有讹火。”她极艰难地念完最后一句,“凶性极大,是为不详。”
她摇摇头:“我觉得蜀山的书,说得不对。”
子微笑了笑,低声道:“能这样想很好。”
“那你看到他的时候,控制好表情,不要太惊讶。”子微掩唇轻咳,“要不然,小孩子会伤心的。”
楚璠点了点头。
山峰高耸,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湛蓝弧线,很快把他们带到了轰鸣声处。
高台之上,火红大鸟挥着翅膀,卷起飓风,它双目赤红,口中喷出黑红烈火,发出尖锐的嘶鸣,音浪滚滚。
楚璠抱紧怀中的剑,连忙问:“为何会突然变成这副样子?”
她颇感惊愕,想到子微说的话,又极快收回了目光。
“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离火吗?”
“轩辕族世代保存的离火,威力巨大。只是毕方尚还年幼,控制不住,极容易遭反噬。”子微聚阵起印,手中一挥一点,一圈又一圈无形的波纹荡开。
蓝色崆峒印散出道道弧光,从天空顶端没入,化作流光被毕方吸纳进去。
楚璠抬头看向半空,浩荡青云与那辽阔妖气翻卷不休。
子微站在山崖前,霜发飞扬,白得耀眼,广袖被风灌满,手中轮转印诀,暗红咒文显现,覆盖手臂。
他面容平静,一人却可抵万军之势。
妖与魔,以往总会被拿来一起谈论。其实妖并不嗜杀,只是因为拥有野兽本性,难以自控,便被人族轻易当作妖邪。
直到近年来,妖族才宣出条例,那些凶恶之兽,若违背了妖道规范,应视为堕为魔道,不再受妖族庇佑。
人妖两族在慢慢和谐,过程艰难,魔域的堕妖堕仙却越来越多,所以天魔才这么猖狂。
楚璠默默想,幸好还有子微。
是收了妖族为门生的,仙道巨擘?
高处的嘶鸣声已经渐渐弱下去,毕方垂下脑袋,身躯颤了颤,在将要掉落之际,被子微凌空接下。
毕方迷迷糊糊醒来。
他受伤极重,露出了点妖态,眉尾处隐含翎毛,发间夹杂了几缕红丝,圆澄的眸里像是嵌了颗血红的玻璃珠子。
以往妖族在人群之中,总要隐藏身份,露出自己的本相,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
对毕方来说,无异于把自己扒光了放在人群中,更何况还是让楚璠看到。
“喀喀!”他看到楚璠在场,一口气没提上来,欲哭无泪道,“先生!你怎么能把她带过来呢!”
毕方抹掉嘴角的血迹,硬是不去看她,嘴裏还在叫嚷:“我可是凶兽!看到了吗?怕不怕,是不是很吓人?”
楚璠觉得他都快哭了。
毕方愤愤转身,背对着她,低下头去踹脚下的雪,他在想,怎么能在这人面前丢脸呢。
真烦。
可是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极浅的、毫无恶意的、低柔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声。
楚璠说:“小鸟,我头次见到你的时候便说过,你的羽毛,真的很好看。”
她捡起地上的红羽,用雪洗掉了上面渗出的鲜血,真诚道:“现在也是。”
子微轻咳了一声。
场面陷入沉默,毕方半躺在地上,直接僵住了。
过了会儿,子微面露难言之色,低声道:“楚姑娘,毕方还小呢……”
楚璠从子微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啊?”
“你……你说谁是小鸟呢!”毕方连忙站起身,把楚璠手里的翎毛抢过来,有些崩溃道,“你们人族修士,难道都这般……这般随心所欲吗?”
楚璠满脸茫然。
毕方面红耳赤,满脸尴尬,大声说:“我先走了!”
他转身离开,步伐歪歪扭扭,甚至在雪地上摔了一跤,而后又踉跄站直,跑了起来,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楚璠揪着自己的衣角,小心问:“我是又说错了什么吗?”
子微轻笑:“倒也不是。”
“只是鸾鸟一族,夸赞羽毛,向来包含着其他意思。”他语气颇郑重,“楚姑娘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开口的好。”
楚璠品出一些意味,愣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有些发窘。
她挠头,不好意思道:“他还是小孩儿呢,应该也……没什么吧?”
子微笑了笑,解释道:“他年岁不大,顽劣得很,若之前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已经罚过他了。”
楚璠摆摆手:“没事,其实有些话……他说得挺对的。我这么弱,对谁都是一种拖累。”
“要是能再强一点,阿兄也不用那么累了。”她皱着眉,叹了口气。
子微发现,她说话喜欢低着头,看着畏畏缩缩的,总是自责,明明已经做得够好了,脸上却看不到自信。
她幼时成长环境应该不太好,只在提起兄长的时候,才显露出一种别致的鲜活。
她活得太压抑了,实在是非常像从前的自己。
子微将右臂的白纱缠好,袖底幻出湛色剑影,一柄长剑现出。
“妖族向来遵奉强者。”子微摸上昆仑,指尖感受不到温度,“因为弱者都会死掉。”
楚璠的步伐停了一瞬。
其实人也一样,她曾在逃亡路上窥见过饿殍遍野,人们易子而食,在乱世中,人与兽,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很快,这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就被打破了。
子微转身,摸了摸她的头,动作轻柔,长袖拂过她的发丝。
他把剑递了过去,而后道:“轩辕山管教严格,这些年来,神兽血脉越来越少,他少时跟着族老吃了不少苦,若修为有一日不精进,就是上苦刑也是有的。”
楚璠老老实实地抱着两把剑,她手上摸着鞘身的缠花枝,指尖泛出点点凉意。
子微走在前面,他挡住风雪,长发如云一般垂在腰间:“他生来带有离火煞气,旁人皆惧,常常退避三舍,所以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话,表达善意。”
“谢谢道长的安慰。”楚璠问,“您对妖族的事情,好像十分清楚?”
他突然停下步子。
楚璠垂首抱剑,跟得紧,一下子就撞上了。
“下次走路要抬头。”子微弯腰,把她散在眼前的碎发撩到耳后,“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他指节修长白皙,带着种玉石一样的质感,绕过面颊,似是无意触到了她薄软微红的耳垂。
楚璠一颤。
冰凉的发丝滑落在她的手背上。
楚璠双臂微拢,长袖顺势堆叠,露出手腕上的白纱,内里含着一丝血迹。
那种微妙的味道,血腥而香甜,混着她脖颈的清香,一缕缕窜进子微的鼻尖。
源源不断,一直滞留在他的脑中。
子微喉口微滚,眸色愈深,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灰白的雾气,清凌凌的,不断蔓延开,生出一股冷感。
这让楚璠有种被野生动物盯上的错觉。
她额头发热,心头发怵,不自觉就胡思乱想起来。道长向来衣冠端正,也不知环佩被她撞散没有。
她睫毛微颤,欲要开口:“对不……”
“不用。”子微打断了她。
他静静站了半刻,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顿滞很久,目光又垂落在楚璠的手上。
楚璠蜷起指节,将手腕抬起来,横在二人中间,询问道:“子微道长?”
她直白到像是在直接开口问他——你是要喝血吗?
子微怔了怔,终于在她的目光中,笑了一下,似是无奈:“你怎么,总是……如此不按章法来。”
他把楚璠的手臂按下去,声音缓缓低沉,气息微滞。
“应该是我先向你道歉。”
子微站直转身,重新向前走,这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退寒居里,灯火微掩,楚璠周身的风雪潮气,似乎都在进门的那一刻消失了。
寒意被阻挡在纱窗外,屋内只能听到呼吸声。
毕方从二楼下来时,恰好瞥见子微在给楚璠解袖子。
少女被他的身形遮掩,看不太清。
毕方视线往下移,看到楚璠下摆破碎的白色衣袍,和子微的道袍堆叠在一起,碧色环佩隐在其中。
没有风,灯火却摇摇晃晃,投落出纤长的影子。
他手里抱着的书不小心落在地上。
“当”的一声。
少女好像被吓到了,身子颤了颤,发出一声闷在喉中的惊呼。
子微把白纱放在桌侧,闻声后,轻拍了她肩膀两下,算是安抚。
“毕方下来了。”她小声开口示意。
看着桌上的瓷盏和匕首,楚璠突然有一种做了坏事被抓的感觉,手臂往内一收,赶在毕方下楼之前整理好衣袖。
毕方装作没看到,捡起书籍,默默走过。
子微看着她的动作,虽然觉得不必,但也没有阻止,只是将毕方叫住,柔声道:“这些天多有不便,你日后还是去别处研习功课吧,若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就好。”
毕方微微一愣,迟疑道:“可先生,您晚上……要是不方便的话……”
他当着楚璠的面,不好开口,吞吞吐吐地说:“您……您一个人可以吗?”
子微拿过一块白布,把匕首擦干净,听闻他说的话后,像是在笑:“以往是怕你回去之后乱想,还不如让你看着,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受不住吗?”
这倒也是,每次他都是穷关心。
毕方皱着眉,长长地“哦”了一声,刚欲抬脚,突然又停住,扭身对楚璠说了一句:“照顾好先生。”
语气极为严肃,好似交付了一个重大的责任。
楚璠捂着自己的手腕,看着他这么正经的模样,也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好的!”
子微指尖微顿:“毕方,出去。”
毕方听闻后,停留很久,终究还是出去了。
先生定有权衡,这不是他该担心的东西。
他走后,屋内又陷入寂静。子微话不多,楚璠更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二人目光交错一瞬,有些尴尬。
子微拿起匕首,看着她的手臂:“姑娘可以……”
“哦……哦。”楚璠伸出手臂,有点谨慎地解释,“毕方还小,我怕他看到不太好。”
德高望重的师长去吸食一个女子的血液,知道还好,但真正撞见,看在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没什么,他从小便什么都见过。”子微低笑,“不会害怕。”
楚璠讪讪道:“道长不是也说过,他还是个小孩子嘛。”
少女声音清越,她将宽松的道袍稍微一捞,白袍微扯,露出手腕里的白皙肌肤,还有一线细疤,传来血腥气。
手腕被袖摆的阴影笼着,只露出柔若无骨的一抹白,带着一丝软和透骨生香的甜。
她瘦小单薄,弱不胜衣,但是眼眸漆黑清亮,睫梢乌浓,向下弯,轻盈得像是羽毛。
子微垂下眸子,笑容却不减,轻声道:“你也是个小孩子。”
他放下匕首,用指甲触碰她的肌肤,慢慢戳破那个没有愈合的伤口。
第一次是拿匕首划,第二次是拿指破,每一次的感觉都不太一样。
那股热意更加明显,鲜血溢在指尖上,温热的,然后流入掌中。子微怔了一下,低头含住自己的指根,伸舌舔了一下。
像某种动物一样,舌尖绕过指节,红唇白指,柔软鲜红,看着好生奇特。
楚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猛然一咳,把头扎下去了。
子微顿了顿,看着少女沉下去的脑袋:“抱歉。”
喉头轻滚发出声音,嗓音发黏,带着磁,有些沙哑,自楚璠的耳畔掠过:“我想要,再喝一点。”
楚璠默默递出了自己的手臂。
子微垂头咬住了她,吸吮的感觉很美妙,他控制着尖牙的滑擦,尽量不再弄伤血肉,然后慢慢地舔,一滴一滴地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