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掌覆在桌上,指尖泛白,似乎压抑着什么巨大的力量,手臂上有青筋浮现。
黏湿的水声,还有喷在手腕上的呼吸。
楚璠只觉得后脖子有根筋,一直麻到腰下面。
她强忍着不抬头,闭上眼睛,所以什么都没看到。
错过了子微泛着蓝的竖瞳,还有桌椅下面,悄悄现形,绕着后面裙纱轻蹭的,雪白的狐狸尾巴。
过了很久,楚璠觉得胳膊都有些僵了,这才结束。
血没失多少,倒像是被舔了很久。
她之前一直默认帮子微破障,和在蜀山当血奴没什么两样,顶多就是流的血多一些,她觉得很划算。
没想到……要这般磨人。
过了会儿,子微帮她重新把手臂包扎好。楚璠知道这是结束了,慢慢睁开眼睛,恍惚间看到一抹雪白的影子沿着桌角溜走,转瞬便不见了。
她歪了歪头,又眨眨眼:“道长养了猫吗?”
子微不知道怎么说,耳根有些红,只能否认道:“不是猫。”
楚璠歉然道:“那……应该是我看错了。”
道长确实不像是会养小动物的样子。
子微衣冠端正,很多时候,神情甚至称得上肃穆。一副清冷皮相,冰肌玉骨的,总是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楚璠觉得,道长真的蛮好说话的。
她摆摆手,腕上的白纱随着动作晃晃悠悠:“子微道长,那……我明天再来?”
子微应了一声,他闭着眼,听见窸窣的脚步声,还有门被带上的声音。
他原地打坐,运转灵气的时候,口齿间似乎还有血腥味儿,在嘴裏经久不散,一直洇进肺腑。
妖魄似乎餍足,安慰地蜷在心脏处。但是子微知道,其实这远远不够。
子微将右臂白纱褪下,又解了一层封印,暗红的咒文以缓慢的速度褪色,胸腔中的妖魄慢慢躁动起来。
每到夜间,便更难熬一些。
他走进闭关室,以玉镜为器,喉间渗出漫漫血液,瞬间淹没了属于鸳花的甜香,简直痛彻骨髓,让人求死不能。
等到这些痛楚散去,外面已经全黑了。
他散发走到窗前,夜色深而浓郁。冷风涌入,雪末顺着睫毛化在眼窝,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子微叹了口气,正准备关上纱窗时,突然在门外墙边的角落,看见了一团橘黄色的灯光。
朦蒙胧胧的,映着人影,在摇晃。
他难得皱起眉,低声问:“楚姑娘,你在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角落里的人影乍然一惊,站起来时,身上的雪簌簌抖落,抓拢灯笼的手指已经冻到僵硬发青。
子微眉头皱得越发深了:“进来吧。”
楚璠进楼之后,总算缓过来些,她气息不稳,因此声音极小:“子微道长。”
子微叹了口气,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雪末被暖意一浸,瞬间就开始融化。她浑身湿漉漉的,连指尖都在滴水。楚璠怕水沾湿灯笼,连忙把它放在桌上。
子微去屋内拿了巾帕,递给她:“干净的。”
“还有,”子微敛眉,稍显严肃,“为何在外面等着?”
听到他的质问,楚璠手一顿。
“我走到半路,想起毕方说的话,晚上要记得看顾您。”她放下巾帕,揣摩着子微的神色,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原本是想看一眼就走,没想到我敲了门,没有人应。”楚璠咽了咽口水,紧张地问他,“我还听到了……听到了点不太好的声音。”
她隐隐听到,应该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呼吸声,总归是,挺让人担心的。
楚璠抬头望着他:“您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她没有擦干,脸上还有晶莹的水珠,随着黑发流下来,微微遮住侧脸,皮肤白而细腻,耳垂没有孔。
干净,柔和。
水珠一滴一滴地敲在地板上,也像敲在心裏。
“毕方真是……”子微喉头微滚,“你们是在胡闹吗?”
楚璠蜷起手指,稍显迟疑:“我倒是,没有觉得毕方胡闹。”
她摸上腰侧的白泽剑,指尖贴着鞘身纹理,轻声问:“毕方昨日问我,为什么您喝了血之后,还要每夜闭关。所以我其实挺害怕,这血液对您无用。”
“但是应该是有用的,所以……”楚璠的声音很低,“是不够吗,您太克制了,那些血是不够的对吗?”
血液可以当引子,取得少了,就只能是药引。可楚璠在外面听到那些声响时,又隐隐觉得,肯定不止于此。
子微朝她看去,四目相对,呼吸都渐低。
血液是可以止痛的,只是子微觉得没有必要。
她瞳孔很深,乌银一般的颜色,偏偏清澈见底,也通透到底。
子微笑了一下,无奈道:“坐着吧,先把自己擦干。”
楚璠披上毛毯,掌心裏握住暖茶,橘黄色的灯笼摆在面前,光芒照耀着小小一角,她看到了书桌上的一局残棋。
“道长也喜欢下棋吗?”楚璠嘬饮一口茶水,叹道,“我阿兄在皇宫时,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书下棋了。”
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时间太过长久,难以消磨。
子微果然道:“不算喜欢。”
他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银发微湿,衣领稍敞,露出小半流畅的锁骨线条,轮廓清晰,发冠也没有白日完整,因此显得有些平易近人。
不如往常清冷。
子微看到桌上的灯盏,这是他前些日子送的纱灯,没想到她一直带在身旁。灯上画着金鲤渔火,红黄交错,笔触细腻,暗含风骨。
是他少时的东西。
子微掩唇清咳,决定还是先聊正事:“你的血并非不够,血液如同药引,只有疏通之效,不是按剂量来算。”
“这件事急不得。”子微把棋子收回盒中,语气很淡,“你有空在外面蹲着,还不如多看看典籍,修灵筑基。”
楚璠哽了一下,以为子微嫌她不够勤奋,挠挠头,辩解道:“其实我有在努力的……”
她把桌子上的小灯笼抱在怀里,手上捻诀,灯笼里的火芯随着动作,一明一暗,忽闪忽现,谱出独特的节奏。
她才入道两天,天赋不高,能控制焰烛,对常人来说,私下里应该算是勤奋了。
楚璠抱紧灯笼,小声道:“我在外面蹲着,也没有耽误修炼的。”
她倒是真心诚意,子微居然在这话里品出了一丝自豪来。
她低垂着睫,发丝自脸侧流淌,在灯光下泛出莹润光泽。子微无端神思飘忽,想到她刚刚缩在墙角的画面。
满目大雪,还有蹲在角落的少女,斗篷逶迤垂地,冻到手指发青,原以为是在受罪,她自个儿竟然还有些自得其乐。
真倔啊。
子微笑了,道:“你居然还有这份心思。”
楚璠瞄他两眼,抿唇笑道:“道长没生气了吧?”
子微抬了抬眉,稍显诧异:“你是认为我在夸赞你吗?”
“啊?”楚璠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啊……”
“当然不是……”子微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想了想道,“腕上伤口莫要沾水,把纱布换下来吧。”
其实可以直接耗费灵力帮她愈合的,可是愈了终究要再划,修复好后隔天就要破开,反反覆复地疼,那还不如不帮。
楚璠酝酿了一会儿,点点头,把湿掉的白纱褪下去,露出沾着红丝的伤口。
她的动作不够缓,甚至有些粗暴,还未愈的伤口裂开,迅速流下一股血液,腥香散了满屋。
子微觉得她是故意的。
楚璠确实是故意的。她观察着子微的神色,果然看到他睫毛颤了颤,长眉一压,闭上了眼睛。
道长脊背挺拔如松柏,霜发扑了满身,无一丝凌乱,无一毫尘埃。
只是他的眉头在皱。
这血是有用的,或者说,伤害她是有用的。即便他多次转移渴血的目光,在吸血时压抑自己的呼吸。
他总是在控制自己,而楚璠觉得,这是没有必要的。
她心裏藏着别的念头,若道长解封破障好过一些,她的罪恶欲也可以少一点。
子微忍着食血的念头,想着等她收拾完毕,快点把她赶回去。
可是她接下来的动作和话语,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空旷的房间里,楚璠的声音低柔,却又清晰:
“我幼时在楚国,见过不少人情冷暖。除了阿兄,我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不瞒您说,一开始在路上听闻您仁德名声在外,我是不太相信的。”
子微觉得那鲜血味儿更加浓了些。
楚璠的声音未停:“现在是真真实实地相信了,并且钦佩。只是我阿兄曾告诉我,人这一辈子,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有些可以放手,有些不能。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是可以自私的。”
子微睁开眼睛。
腕上的口子被她拉得更开,鲜血流了一臂,楚璠脸上没有一丝异色。
她看着子微的反应,慢慢把手臂送到他的嘴角。
他眼眸湛然清透,目下一片空明。
楚璠又说了一遍,认认真真:“子微道长,您是可以自私的。”
可以自私。
子微在心中慢慢把这四个字拆解拼凑,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那端放在眼前的血肉,腥香无比,像是带着某种罪恶的泉,却偏偏脉脉的,和那言语一起,一点一滴地浸进肺腑。
血液从楚璠的腕上流出,因着二人靠近的动作,滴落在子微的手指上。
温热的。
子微忽地一笑,不是那种往常般温和低柔、如春风和煦的笑。他淡淡扬唇,眉心红痕灼灼,颜色惑人心智,看起来很虚幻。
他慢慢地抬起手指,指尖与红唇相触,含上那一滴落下去的血。
喉咙滚动,吞咽声明显。
子微道:“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说过,昆仑子微可以自私。”
半妖之体,本就比寻常妖族多了一分不可自控。即便他久居昆仑,不理人世,正道也对他多一分忌惮。
他不能出一丝差错,更不可以抱有私心。
“自私”一词,于他而言,是最不可能出现,甚至不能提起的东西。
“为什么不可以?”楚璠不喜欢这种说法,皱着眉,“凭什么不可以?”
“人都是可以自私的。”她道,“只要不越轨,不超出底线,在能控制的范畴之内,私心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东西。”
她有点心虚,声音渐弱:“我求见您,想要救出阿兄,是有私心的。”
她如此主动奉血,当中掺杂着许多东西,也不乏愧疚。
可是她突然又劝服了自己:“所以道长也不需要压抑痛苦,无须强忍欲望。”
“这是正常的。”楚璠又重复了一遍,“偶尔放纵,这是很正常的。”
子微沉默了很久。
其实他也曾迟疑过,为何自己的鸳花之主是个柔弱无依的女子,但是现在,他心裏仿佛有了答案。
天狐一族知天命,却不能算自己。
一潭死水的生活要成为过去了。
伴生鸳花总是会指引他们,去寻找自己缺失的一部分。
“千年前,有个人曾说过,我是天生的恶者,是异物,注定疯魔堕落。”子微看着她,眼神平静。
“可是千年已经过去,而您依然是德高望重的子微先生。”楚璠很快反驳道,“那个人显然错了。”
她目光垂落:“有很多人,总会拿自己的判断,用一句话替人斩断后路。”
楚璠看着桌上的橘色小灯:“我遇到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的判定和预言虚伪至极,却又毫不负责地决定了别人的一生。”
子微道:“可说出那些话的,是我的母亲。”
楚璠愣了一瞬,有些怔忡。
若是寻常人听到这话,必会有些惊讶,更何况楚璠这样的人,不像是会伪装的性子。
可她避开了这个话题,避开了母亲,没有讶异,肩膀塌下去,眼神里甚至闪过一丝张皇。
“是……是吗?”楚璠喃喃道,“其实母亲也一样。”
她显然不想谈论这些,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她的手臂还抬着,被晾了这么久,有些酸涩。楚璠神色落寞,刚刚想放下,就被子微拉住了。
他声音低沉柔和:“闭上眼。”
子微指节修长白皙,扣住她的腕子,然后慢慢垂首,咬住溢血的伤口。
咬吮触感明显,牙齿探进血肉的摩擦感,也非常鲜明。
楚璠合住双眼,感受子微一点点贴近,粗糙、尖利、冰凉,说不出来的感觉,逐渐裹住楚璠的脊背。血液在流失,疼痛感并不明显,仿佛被麻痹了。
楚璠徐徐放松身体,等待着结束。
因为两人靠得太近了,她能闻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气味,很轻很淡,像是松竹叶尖的一捧雪,始终弥漫在周遭。
所有味道融合在一起,让楚璠有点昏昏欲睡,恍惚间,手心似乎蹭到什么东西,滑而软,带着毛茸茸的触感,一触即消。
时间被拉得很长,这次更是久久未停,说不出来过了多少时辰,待牙尖松开时,楚璠已经有些迷蒙了。
未等她张开眼皮,子微率先捂住她的眼睛,音色沙哑:“先别睁开。”
楚璠感受着眼皮上的冰冷指尖,微微点头。
“我想略显唐突地问问你。”子微拿起桌上的软裘,单手轻抖,然后盖在她肩上,“楚姑娘,真的一点都不讨厌妖吗?”
其实仙妖两族关系已经渐渐缓和,不像百年前那般截然对立,壁垒分明。年轻一代的修士,大多都不在乎这个。
楚璠甚至有些诧异他为什么问这个,她在黑暗中摇摇头:“从没有过。”
“那没事了。”
楚璠感受到柔软的裘衣,绕着她的肩背铺开。子微放下手,轻声道:“姑娘明日再来吧。”
“好像有什么东西,你不太愿意讲。”子微把她散着的长发撩到耳后,“以后如果还有机会,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还有,下次……”子微低垂眸子,微微一笑,“我会在合理的范围之内,自私一点的。”
手掌缓缓移开,楚璠随着动作一点点看清了他弧度流畅的下颌,银发披在一侧,耳旁的玲珑玉幽光皎皎。
子微退了一步。
等到两个人的距离拉远,楚璠才回过神,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还……疼吗?”子微看到她的动作,略一顿身。
“没有,不是疼。”楚璠垂下头,小声说,“没什么感觉。”
她暗暗想,子微道长的牙齿有点尖,凉丝丝的,一咬下去,她整只手就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点痒痒的。
“我明日会再来的。”楚璠抱起灯盏,略显窘迫地问,“要不要重新约个时间,白天夜里,各一次?”
子微递给她一段白纱,看楚璠双手不便,就低头替她系上:“日间午时,夜里子时,这两个时辰,是最有效的。”
皆是金乌与月色最满的时间段,只是略微有点不方便。楚璠在心裏好好排了排日程,点点头:“那我每日读完课程便来。”
子微颔首,动作未停。
他绑白纱时很细致,指节弓起,掌心微压,虚盖在楚璠腕上,白纱在长指上很柔顺,被挽成一个双结。
蝴蝶结样式的,显得活泼。
楚璠松了口气,甩甩袖子:“上次您打了死结,我回去沐浴,好久都未解开呢。”
他第一次尝血的时候,食血念头太强,没有忍住,虽然取血甚少,但是氛围阴沉,动作其实有些粗暴。
子微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楚璠眨了眨眼。
“被当作血奴一般予取予求,你不会觉得难受吗?”
饮血破咒是必须实现的一个步骤,而子微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并不想成为完完全全喝血克欲的奴隶。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小姑娘。
他多尝饮几滴,不仅觉得是在放纵,甚至会有一丝负罪感。
肩背上的裘衣轻柔,暖烘烘的,楚璠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也是有所贪图的。”她说得磕磕巴巴。
“这不算什么的。”楚璠声音略低,由衷道,“我上山之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遇到您,已经是我的幸运了。”
“更何况,我来这裏也带有目的。若以后救出阿兄,道长别说要我的血了,您是我的恩人,做什么都无所谓的。”
子微笑道:“你很喜欢提你兄长。”
“阿兄对我很重要。”楚璠垂着脑袋叹气。
子微视线扫过她的手背,抱着灯笼,捏得紧紧的,指尖还有些泛红,有点像是被冻伤。
她缩了缩脖子,小心问:“那……那我可以走了?”
“先等等。”
楚璠步子刚抬,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又停了下来。
子微示意她把灯笼端起来:“这样就好。”
楚璠愣了一下,伸直手臂,往前递过去。
昆仑日照很短,黑夜总是又长又寂。楚璠这几日大多时间都是靠灯笼照明的。
子微抬起手臂,单指结印,只在上面浅浅一划,灯笼的光渐渐澄明,越来越亮,直到盈满整个屋子。
那盏灯笼在楚璠手心发热发烫,火苗深红艳丽,犹如暖炉,散起镏金色的光辉,通明灿烂。
楚璠小小“哇”了一声,很轻,眉梢漾着喜悦。她现在还只能抖出小火苗呢。
子微慢慢把手放下去:“回去吧,路上小心。”
楚璠把“小暖炉”抱在怀里,一张脸在灯笼的映照下,十分柔和。
“谢谢道长。”
她披上软裘,毛茸茸的帽檐沾在颈侧,又道了声谢才离开。
一步一个脚印,簌簌飞扬的雪花,还有靴子落地的“咯吱”声,她抱着灯移动,像一个暖融融的小橘子。
楚璠走之后,子微推开门,外面细雪绵绵,末散下来,随风沾衣,不一会儿就落了满身。
昆仑寒雪,千年来都是如此。他与毕方不惧冷热,这么多年也算习惯。
而今,他居然猛地觉察,确实太冷了。
楚璠回到房间之后,给亮澄澄的灯笼遮了一层纱,这样灯光就暗下来,满屋淡淡的橘光,让人感觉很安心。
窗外沙沙细雪,屋里蒙胧细火,混沌的长纱影子,晃来晃去,衬得此处安静极了。
楚璠手脚冰凉,尽力把脸挨近泛暖的灯,仿佛有幽幽的木质香,丝丝缕缕地窜进鼻尖。
梦里没有这般暖的灯笼,只有鹅毛般的大雪,化作冰凉的利刃,一下下淹进脖颈里,冰冷彻骨。
楚国皇宫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极安静的。
她与阿兄其实没过上多少好日子,她更是甚少有欢快的时候。
楚璠的亲母是掖庭的洗脚婢——那种旁人眼里最看不起,趁着皇帝醉酒,求主子一|夜|欢愉,以身换位,妄想一步登天当凤凰的女子。
老皇帝昏庸无能,皇嗣凋零,只有一位皇子,怀的时候不足月,生来带有弱疾,御医说他活不过十五岁。
人人都想给老皇帝再生个儿子,可惜全都是女儿。
楚璠的亲母也怀了身孕,皇帝大喜,封为淑贵人。可惜她粗鄙愚蠢,目中无人,那段时间里趾高气扬,得罪了不少人。楚璠觉得她那些日子应该很快活,所以之后才那么恨自己。
她没有脑子,觉得自己孕期嗜酸,生下来的定然是儿子。
可她欢欢喜喜整整九个月,却生出个女儿。
老皇帝荒淫无道,暴戾恣睢,转头就忘记了这个洗脚婢,投入下一个舞姬的怀抱。她一个没有身世地位的女子,旁人眼里鄙贱的下人,自然是众矢之的。
没过几个月,她就因行事过激被打入冷宫。其他宫妃笑话她,这辈子都只能是个端不上台面的婢子,能让她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楚璠心裏真的觉得很对,给吃喝,冬天甚至还能有些炭火,日子这么过着,不好吗?
可她母亲不肯啊。
楚璠觉得,她是不能被称作母亲的。
别的女孩儿想到幼时,应该是脚上的鸡毛毽子,别在发髻上的小珠花,或者是某个大人给的甜蜜饯儿。
而她,是鞭子。
裹着牛筋的软鞭,打一下就能把瘀血凿进骨头里似的,抽在上臂和小腹,大腿和后腰,伤筋动骨般地疼,一个小孩儿哪忍得住。
冷宫里是没有仆人的,她从小没人说话,沉默木讷得很,有老嬷嬷瞧着心酸,总会悄悄塞给她点东西。
有时是馒头,有时是些火烧芋头,只有很幸运的时候,才能尝到别人不要的糕点。楚璠还小,正是依赖母亲的年纪,看见她醉醺醺地卧倒在床上,很怕,但还是想亲近她,就用自己的小手握着掉渣的金缕糕,轻轻喂进她的嘴裏。
楚璠说话都不利索,细声细气地开口:“阿娘,起来吃点东西,今日有甜的。”
床上的女人还在梦中,翻了个身,不耐烦地挥手,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小畜生,滚开……听着你说话就烦。”
梦里也在嫌弃她。
楚璠呆呆愣着,手里的金缕糕碎成渣,她舔了一口,又道:“阿……阿娘,今日的糕点甜。”
她想说,您别再叫我小畜生了,可她不敢。
旁人都有名字,她没有,她只知道自己应该是姓楚的,老皇帝嫌她是个姑娘,连名字都没有赐。
冷宫,又称别宫,屋门由外倒锁着,只有一扇窗户是活的,和外面犹如隔了一道天堑,楚璠从小就知道,她们是被放逐的。
是被人放弃的。
有些心术不正的宫女,嫌冷宫偏僻,冷粥冷菜也没有油水可捞,每日来了,跟唤狗儿似的,阴阳怪气地叫她一声“九公主”,然后就用手遮住唇咯咯笑。
楚璠心裏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
但是她想,母亲,是生她育她的人,应该是不一样的。
楚璠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扯了扯娘亲身上的被子,她想找人说话,像在外面看到的小宫女一样,有嬷嬷疼,有花毽踢。
被子一拉,冷风直灌而入。
淑贵人,哦不,应该称呼她原本的名字——春柳,她做着荣华富贵的梦,忽然惊醒,她才不管楚璠在做什么,她只是想找个宣泄的出口。
她气急,快速拿起了床边的鞭子:“畜生!喊我干什么!别叫我娘!”
楚璠翻滚在地上,蜷起身子:“阿……阿娘。”
春柳身子一抖,像是要摆脱掉什么脏东西,声音尖厉:“谁是你娘!不许喊,听到了吗?不许喊!”
“畜生,垃圾,你怎么就是个女的,没用的东西,你怎么就是个女的!”她一边尖叫,一边挥臂,一下比一下重。
嗅着母亲身上传来的酒味儿,在激烈的骂声和鞭打中,楚璠护着肚子缩成一团,把碎成渣的金缕糕捏在掌心。
她不该是个女孩子吗?
她还那么小,却已经明白了“悲凉可笑”四个字的含义——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打死,是不是这世上的独一份?
这么浑浑噩噩长到六岁,她没先死,施暴者却死了。她母亲在一个雨夜猝病而亡,但即使死了也得不到皇上的怜惜,被人用草席裹着扔了出去,没留下半点痕迹。
楚璠没有很难过,只在发髻上别了朵白花,旁人骂她没有孝心,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勤勤恳恳地活着,某日清晨熬粥时,突然被老嬷嬷拽住,说小皇子在选近身玩伴,宫里适龄的女孩全去了,嬷嬷看她可怜,花了点儿银子,送她去试试。
她这一辈子都像是被推着走的。
楚璠跟那些公主一齐跪在地上,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被选到。她营养不良,瘦得像棵豆芽菜,面黄肌瘦的,完全不似旁人粉雕玉琢。
那些人都很干净,这个房子也很干净。
熏香烧得浓重,盖着一层厚厚的药味儿,内殿的摆设非常精致,有一堵墙般的落地大屏风,绘着青鸟白梅,清幽寂静。
她和这裏格格不入。
每年分发的布匹,母亲不是去换了酒就是去赌,她垂眼,看见自己裙摆上的暗黄污渍、能抻到小臂的袖子,只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在一个世上。
特别是那位正中位置上的小皇子。
如珠如玉的一位小皇子,她只悄悄瞥了一下。没见着脸,看到他抱着镏金暖炉的一双手,修长如竹,有着病弱的苍白。
她那时怎么都想不到,这样的一双手,天生就是用来使剑的。
她也怎么都想不到,为什么那双手,浴着暮色的光,金灿灿的,伸直,缓缓指向了她。
清晨,楚璠是被外面的锉门声吵醒的。
昨日做了噩梦,身子都跟着酸,背上臂上好似还在痛,楚璠揉揉眼,带着点惺忪的睡意,外面的声响还在震荡不休。
她的手颤了颤,心口咚咚地跳,等了几息后才缓过来。
她披上衣服,开门探出一个头,虚弱得很:“什么人……”
然后看到一只鸟扑棱着翅膀在外墙啄来啄去,尖喙长而硬,一捅一个准,墙内已经开始簌簌掉灰,泥皮落了一地。
“毕方……”楚璠倒吸一口凉气,百思不得其解,“你在干吗啊?”
毕方看她已经起床,就更加不端着了,长喙裹挟灵力,一下把墙面凿出个大洞来。
“昆仑的客房是百年前立起来的,大多都是闭关居所,黑而无光。”毕方懒洋洋道,“先生说给你破个窗。”
“我寻思你也不会那么笨吧,难道半夜还会摔跤吗?”毕方拉长嘴角,一脸闷闷不乐。
其实没什么不方便的,楚璠原想让他停下,可毕方速度极快,没一会儿就把洞刨好了。
她只能回答:“我摔不了。”
过了会儿,楚璠又有点好奇:“为什么昆仑到处都是闭关居所?”
她上山时确实发现,子微道长居在峰顶,沿小路而起的阁楼偏僻寂静,鲜有人来。于高处俯瞰,这些阁楼更像星盘,按照二十八星宿环列布开,像是阵法。
这几日读了昆仑的旧书,东方七宿的第五宿,恰巧就对应着子微的竹楼,是心宿,心月狐。
这种东西,都是镇压什么凶恶之物的异术。
“你问那么多干吗……为什么要建那么多闭关室,当然是因为先生需要啊。”毕方化为人形,给那个洞安上纱窗,别扭道,“你懂什么!”
他语气嫌弃,甚至夹杂着不耐烦,但是手上安窗的动作利落干净,也认真细致,倒是一直没有停。
昨日离火失控的样子被她看到,现在单独相处,毕方浑身都不舒服,连忙把子微布置的任务弄好,转身就要走人。
楚璠叫住他,声音迟疑:“道长要经常闭关吗?”
毕方停住步子,怪声怪气地“呵”了一下:“你上昆仑,破掉封山禁制之前,就没想过他身体不适,要经常闭关吗?”
楚璠握着白泽剑的手一顿,轻声开口:“旁人议论说,子微道长已经半步登仙,我原以为……”
毕方重重“哼”了一声,把她的话给打断:“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他提起这事儿,必要生气,面色难看得很,说话也捻着股尖锐的讽刺似的:“你们不过都是利用他罢了。”
他又愤愤道:“利用完之后,偏还要怕他。”
还好他这次刚挨完罚,痛犹在身,没起一时之气把楚璠给扔下山。
毕方凉凉瞥了楚璠一眼:“你知为何先生半步登仙,却依旧要避守昆仑?你知为何正道一派视他为杀器,却从不肯承认他统御天下之能?”
他一步步前进,楚璠一步步往后退。
“百年都过去了,若苍生依旧太平,你们还能想到昆仑有个避世的子微吗?你们人族,本就虚伪狡诈,极其善变。”
楚璠仰头,透过雪末,看着毕方冷嘲的眼神,竟无言以对。
山风忽起,卷了一阵风来,二人的发丝飞飞扬扬。楚璠面目苍白,唇也干燥,睫毛颤了又颤,像是想开口,又放弃了。
毕方突然回想起,她这几日是一直被取血的。
这人被骂了不会还嘴,被讽刺也不吭声,柿子一样又软又烂,偏偏一张脸仰着,像是把这带着偏颇的话听了进去,不解释,也不怨怼。
好像他说的这些气话都是对的。
毕方突然就觉得有些没意思,无趣。
他忽然开口:“楚姑娘,你昨日看我显露妖形,前日遭我袭击,说来算去,其实按着我们妖的规矩,若要分个对错,我应该和你打一架的。”
“胜者,可以拨乱反正。”
毕方又摇了摇头:“可你修道不过数日,一身凡体,我怕给你撞碎了。”
楚璠抿了抿嘴角,不语。
“至于你私闯山门……”他下巴一仰,反身走了,“算了,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情,不是你,就是别人。就修道界现在苟延残喘的废物劲儿,还不是要让先生出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前路风雪盛,毕方踱着步子,慢悠悠向前移步。
“轩辕族,毕方鸟。”
毕方一顿,身子停下,扭头。
楚璠脊背挺直,目光清亮,从始至终都毫无怒意,只是这么看着他,非常平静,神色坦荡。
她音色柔和:“我今拒战,是因为还需献血,若上不得峰,怕是会耽误事情。”
“如果可以,待此事完毕。”
她轻轻一笑,而后道:“就按你们妖族的规矩,打一架吧。”
楚璠敲了退寒居的门,没过一会儿,裏面传来了低柔的声音。
“进来。”
天光随着竹门开合的缝隙落入,子微背脊挺拔,白皙修长的手执着一册书,薄薄的光映了半张侧脸。
他先向楚璠颔首,而后视线又落在纸张上,似不经意道:“你今日来得很早。”
楚璠坐在往常的位置上,点点头:“醒的时辰早了些。”
“是毕方又任性了吧。”子微皱眉,指尖掠过书页,“确实该要好好敲打一番,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恣意妄为。”
“和他没什么关系的。”楚璠想了想早上的情形,忍俊不禁道,“毕方清晨便来给客房开窗,还挺努力的。”
子微摇头,肯定道:“他定不止说了这些。”
楚璠把白泽剑放在桌侧,笑了笑:“我只是有些不懂,他们一族,妖身被旁人看到了,是要打一架的吗?”
“打一架?”子微微讶,“他来昆仑这么多年,没什么长进,还好意思和你比试?”
楚璠默默垂头:“呃……”
只是很快,子微又稍显歉意道:“倒也不是说此举不对,只是他修法时间和你比起来,实在是胜之不武。”
其实这话的意思楚璠也晓得,不过就是她入道太晚,至今还没好好修什么法术,和旁人切磋,一眼看去就没什么赢的可能性。
子微如此替她着想,楚璠还有些受宠若惊。
她便解释道:“其实比试最终的目的,不是输赢。”
妖族更趋向弱肉强食,自由竞争,凡事若起了矛盾争执,各执己见,不用那么多弯弯绕绕,打一架便可分胜负,谁拳头硬就听谁的。
她边撸袖子边说:“我知道自己会输,但阿兄从前说过,若只知难而退,畏缩不前,任谁都会看不起你的。”
又是她那个阿兄。
在楚璠口中,阿兄意志坚定,完美无瑕,可若当真如此,她怎会当了十年血奴,至今没有修得一丝法术?
真是怪异。
子微把书放下,揉揉眉心:“你这么说,倒也没错。”
只是看到楚璠乖乖把手臂放桌上,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亮晶晶地看着他,子微又有些想笑了。
“莫要急切。”子微清咳两声,在桌上挑了本书递给她,“你今日来得早,先看看别的东西。”
楚璠翻开书籍,上面写的大都是观星勘阵之术,她翻了几下,果然看到了完整的二十八星宿图。
“月宿取白芷,尊皇夏肾堂。秋兰得相佩,闲视必凶藏。”她轻声念道。
又是二十八星宿,昆仑山的走势布阵,便是按照这个斗宿三星而成。而退寒居此处,正处于东方苍龙心宿中的第二段,名大火,连缀而成便是:“天之四灵,以正四方。”镇压极凶极恶之魂。
而子微道长要经常闭关。
总觉得道长意有所指,楚璠悄悄往上瞥了一眼,从他翻书的手指慢慢移到面上,如白玉温润的肤质,眉心红纹灼而亮眼。
楚璠觉得他耳上玉坠仿佛闪了一下,发出荧荧蓝光。
又像是错觉。
“道长……”楚璠决定还是问他。
“昆仑的闭关居所,连绕山脉,缀成一段星宿,阵眼便是您的退寒居。”楚璠迟疑道,“您是要……让我知道什么吗?”
子微移开书册,将脸露了出来,微微侧首,就这么看着她。
“唉……”他低下头,长发顺着滑落在一侧,“你终于发现了啊。”
声音像是带笑:“天下人道昆仑子微清正高华,至仁至善,所以你就被骗了过来,甚至连问都没有问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
楚璠半晌没有回过神,不知道此话何意:“您在说什么?”
“您是在……吓唬我吗?”她语无伦次,“可您实在不像是……”
如果道长心思不善,她在第一天大雪封山之时,就已经葬身于此了。
“嘘。”子微两指并在唇角,“你先过来。”
楚璠有些犹豫,身子颤了颤,然后像是下定决心,又慢慢凑近。
子微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上山之时,我没有告诉你,但仔细想想,确实应该要让你知道了。”
他开启五感后,银发的尾梢染了一抹蓝,眉心红痕越发妖艳,双瞳泛着幽蓝异色,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这次会有些不同。”
他靠了过去,握住她的手腕,喉咙滚了滚:“你会怕吗?”
他俯身,外层纱衣垂落及膝,缚着的白纱已经散了,露出了胳膊上的暗红梵文,浮动着流光,似乎深深扎在了苍白有力的肌肉里。
子微靠得很近,比尝血的时候还要近,与她对视,睫毛浓密得似乎要扑出来,眼梢向上勾着,动人心魄。
楚璠一下子就愣住了,看着他瞳孔里的一抹幽火,道出自己的猜测,轻轻开口。
“您……您不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