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璠听到他浅浅笑了一声,吐息温热,轻飘飘地烫在她耳郭上。
“你觉得呢?你原以为我是什么……”依旧是往常般淡然沉静的声音,却让人听出了些别样的、不外露的撩拨。
他开了妖相,似乎连神态都变了。
子微长袖扫过书案,昆仑剑落入手里,他把剑放在楚璠怀中:“先抱着,怕你受不住。”
白泽、昆仑,楚璠紧抱着两柄剑,手指蜷了一下:“我一直觉得,您是仙长……”
子微略略起身,蓝丝与他银色长发交织,迤逦及地,随着动作滑过楚璠的手背,很凉。
“十四州没有仙人。”他语气带了些无奈,“你兄长怎么什么都没告诉你?”
妖魄排山倒海一般地反噬,仙骨又簇拥上去压制,胸腔上阵阵闷痛。而身边的人味道很香,带着昆仑山上鸳花特有的清新,和女儿家特有的甜柔。
九重鸳花对天山狐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它们本就是相依相生的东西。
他们也真的很像。
楚璠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变了,不似原来那般从容和煦,反而有一股细微的意味不明。
不管是今日的破窗,还是那本书上描述的星辰阵法排列,都在告诉楚璠一个事实。
“您是妖吗?”她听到自己这样问。
子微笑笑:“算是,但也不全是。”
他有些忍不住了,把女孩儿虚虚笼住,鼻尖隐隐约约贴在她的后脖颈:“这次,我有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楚璠听见这话更紧张了,往常就是割腕把血放进碗里的事情,现在却有了些别样的压迫感。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甚至不敢回头看他。
子微忍着胸腔上的剧痛,试着安抚她:“不需要很多血,只是你在我身边的话,会好很多。”
楚璠依然僵硬着点了点头。
子微没忍住笑了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楚璠不敢说实话,她总觉得他是真的要吃了她。
楚璠晕乎乎地被他带进密室深处,只闻到淡淡的雪松味儿。原来他身上是热的,不似面貌那般如玉石冰冷。
妖不是凉的吗?他怀里居然有一丝暖。
楚璠攥紧手,视线内一片混乱,两柄剑被放在刚才的石桌上。她的怀里空落落的,没有安全感。
她勉强问道:“先……先生?”
这就是那洞府深处的禁地。
子微把她放在一个石台中央,头顶是一块块片状的玉镜,四周的墙壁并不平整,覆着一道道斑驳焦黑的痕迹。
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日复一日地撞上去的。
现在她可真的是有些怕被他吃了。
她又叫了一声,声音带着些紧张:“子微道长!”
楚璠觉得自己的后颈被摸了一下,那道温柔的嗓音从她头顶传过来:“怎么,现在就这么怕了?”
他这话说得,楚璠简直都快哭出来了。
她还要去见阿兄,不能就这么死了。
可能是她的表情过于难看了些,子微忍不住笑了笑,胸腔的震动让她面红耳赤:“说了很多遍了,不要怕。”
众多玉镜投射的光束下,几道铁链沾着黑血,周围画着繁复的阵图纹路,还有蓝色电光忽明忽暗,很有几分瘆人。
这怎么能让人不要怕?
楚璠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腰,圈得很紧,害怕道:“您……您是要把我放在那儿吗?”
献祭什么的,倒也不是不行,只要能救阿兄……
子微有些讶然,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失笑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子微将她放在一个玉台上,离那些沾着黑血的锁链很远:“现在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他向上指了指玉镜聚光的窗格处,溶溶月色洒下来,照得玉台一片波光粼粼,仿佛化成了一片赤青色的星盘。
她被安置在星盘之上。
她慢慢缩起肩膀,把脑袋颤颤巍巍地垂下去,露出了一大片后颈,光洁无瑕,像是上好的薄透白瓷。
子微垂着眼,盯了很久,而后缓缓低下头吮了一口。
牙尖只是轻轻一触,便像是戳到了什么细腻的花瓣,其实更像栀子,柔润得让人想去掐上一个印子。
他的牙齿稍微一倾,便刺了进去,楚璠甚至感受不到痛,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个被薄丝覆着的茧,一下子就被戳开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失血过多,好似有了幻觉,身上轻飘飘的,并不难受,但是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肩膀上压着的东西更沉了些,起起伏伏的鼻息打在她脖颈上,黏黏的。血刚冒出来一点,就被舔舐干净,柔软的唇瓣不停在磨蹭,舌尖甚至还在往涌血处顶。
上面似乎还有无数的小倒刺,黏湿温热又夹杂着一些尖锐而微妙的疼,让莫名她产生了一种被蛇芯触碰过的战栗感。
她现在真的相信他不是人了。
她看见了一条长而柔软的雪色尾巴。
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绕过她的脚踝向上伸,细软的绒毛扫过腿肚,却又像钢针一般剐破了她的裙摆。
楚璠吓得像一只被咬住的兔子,倏地低下头,却又看见了第二条、第三条……
她数了数,一共七条尾巴在她的裙摆里扫来扫去,甚至明目张胆地绕着她的腰缠到胸口。
楚璠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子微感受到了什么,俯身将她抱起来,他刚饮完血,眉间红痕越发红,和染血的唇一样鲜艳。
温润和妖冶糅杂在一张脸上,他笑了笑,轻声道:“吓到你了吗?”
后半夜里,楚璠就这么一直被他半拥着,尽管子微只是轻轻把唇贴在她的脖颈处吐息,但她依然不敢睡,只浅浅靠在他的怀里。
子微肩膀宽阔,脊背挺拔,胸膛并没有全部贴着她,有一种礼貌的克制。
这让楚璠没有那么僵硬。
当然,如果那些毛茸茸的雪色长尾没有绕着她的脚踝卷来卷去,尾尖也没有时不时蹭着她的腿肚,她应该会更轻松些。
“道长,”楚璠被挠得很痒,指着那些游动的长尾,没忍住开了口,“可以管一管吗……”
“啊……”他好似恍然般点了点头,尾巴松了下来,尖耸的尾尖漫不经心地摇曳,有一种很蓬松、很安分的形态。
“很久没这么放松过,冒犯了。”他抿起嘴角,冰凉修长的指尖触了下她的脖颈,一股暖流涌进她的经脉里。
“可以回去了,楚姑娘。”
楚璠松了口气,起身整理了一下破碎的裙摆,只稍微瞥了他两眼,便逃也似的跑了。
两柄剑被放在客座的石桌之上,她慌里慌张的,只记得带走白泽。昆仑孤零零地躺在石桌上,好不萧瑟。
子微眯了眯眼,长尾延伸过去,尾尖随意一扫,昆仑剑便被捞了过来。
“是你让我自私一点的。”他撑着额,修长的指尖沿着剑身抚过,有几分慵懒的神色,笑叹道,“怎么又被丢下了。”
楚璠走在路上,暗暗松了口气。
往常蜀山取血之时,阿兄在的话还好,若阿兄不在,没人为她疗伤,失血过多,总要头晕眼花几天。
子微道长吸的血,好像也不是很多。
或者说,蜀山取精血,吸食真气之力,而子微只吸鲜血,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只是没想到他是妖……可妖又怎么能得昆仑神剑的传承?她不太懂,不禁想起了那些锁链和墙壁上的焦黑痕迹。
像是遭受了什么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的冲击,那铁链结实沉重,上面咒文凄冷,与子微手臂上的很像。
她或许知道那些阵纹是为了镇压谁的了。
到底要多痛,才能做出那等自残般的举动。
楚璠有些不敢再想了,这不是她该关心的事。
外面还黑着,只有淡淡的赭色从山脉处晕开一层光,金乌升起,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一抹颜色。
阿兄。
“璠璠。”是一道有些虚弱的男声。
楚璠吓了一跳,抱紧剑身,茫然四顾,紧张道:“何人?”
“璠璠,我是白泽剑。”那道男声从剑身传过来,带着些急切,“太好了,你跟着那位道长,果然能聚集灵气,可以听见我说话了。”
白泽没等楚璠回神,速速解释道:“那个子微身上有仙妖之气,妖魄仙骨不相合,应该是一直在用法力压制自己。主人给你抢来的鸳花正是他的伴生灵草,对他的妖魄有清明压制之效。”
楚璠听后,心裏有些慌乱:“那如果是阿兄抢来的鸳花……我是不是不该用血来逼迫他出山?”
白泽告诉楚璠:“不是这个道理,当年主人搜寻各地天材地宝,只有鸳花是自认你为主,与你有缘。现在鸳花和你相融,他反而捡了个大便宜。
“鸳花本体对他来说,仅有清明压制之效,可他若想要在恢复实力的同时,平衡体内的仙妖之气,那么,你才是那个纽带。”
是她的血。
楚璠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怕子微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相反,她很庆幸,只要她还有谈判的资格就好。
她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就好。
更何况,子微道长清正高华,应该不会欺骗她一个弱小女子。
青白长剑光华流转,通身都是银花缠枝的花纹,白鹿隐在其中。剑穗流苏摇晃,投下细细长长的影子。
楚璠的手指在剑穗上轻轻划过,她长叹了一声:“白泽……我好累。”
她看着熟悉的剑光,这一路的委屈便一股脑涌进,一想起阿兄,楚璠就忍不住流泪:“能不能感知到阿兄怎么样了……”
“主人可能不太好……”长剑发出蒙胧亮光。
白泽的声音带了些沉重:“璠璠,我能看出昆仑神剑有浩然仙气,子微道长又与你有因果牵扯,你跟着他们,定然可以保全自身。”
白泽是上古神兽,有破碎虚空之能,楚瑜当时选了白泽这柄剑,便是因为他能随意扭转空间,可以在危险之时传送到楚璠身边,更好地保护她。
他这意思,是要走了……
楚璠听他这样说,心沉了沉,问道:“是阿兄出事了吗?”
“主人被关在水牢,但你放心,主人天生剑骨,入骨成鞘,天魔杀不了他。”
可所受的折磨不小,白泽隐隐有所感应,却不太敢告诉她,怕她伤心。
楚璠深吸口气,故作坚强道:“那你快去吧,阿兄更需要你一些。”
“璠璠……”
“嗯?”
那道温柔端正的男声停顿了片刻。
楚瑜那时年龄是小,可即便他当时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定然也已经明白——九重鸳花是天狐的伴生灵草,若早点把楚璠送到昆仑,说不定她早就可以生灵根、聚灵气了。
楚瑜为什么不这么做?
白泽突然想起自己生出灵智的那个夜晚,楚瑜初进秘境,杀死了首领三头恶犬,浑身是血,胳膊都是碎骨,没有一处好肉。
他进了房间,第一件事情不是去包扎伤口,而是立在楚璠睡觉的床前,卸去衣冠,脱掉鞋履,只着中衣坐在她的床侧,黏稠湿热的血液,顺着他抬起的胳膊流至指尖。
又随着动作,落在楚璠的额上。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触摸自己的妹妹,仿佛在确认她是不是还存在着。
楚瑜慢慢擦掉妹妹额上的血迹,又清洗自己,包扎好伤口,让血液不再落得到处都是。
这个过程,他极其小心翼翼,甚至没发出过一丝声响。
楚璠睡得很熟。
小巧的下巴缩在被子里,只露出极其柔和,甚至称得上孱弱的半张脸。黑发长而顺,软缎一般流泻在枕头上。
她睡觉一向喜欢蜷起来,像小猫一样侧着身子,和楚瑜恰好面对面。
楚璠对此一无所知。
楚瑜先是闻了闻自己的手,或许是在感受血腥气还浓不浓烈,再慢慢靠近,把掌心贴在她的脸侧。
“璠璠,璠璠。”他轻声念,将头倚在另一个枕上,用指尖去缠绕她的发丝。
他们面容相对,皆黑发如织,皮肤白皙,却能感受到很明显的不同。
楚璠是偏细致柔和的长相,似桂如兰,少时还看不太出来,但是愈长大便愈明显,细眉弯目,精致秀雅,体态成型之后,总带着几分静谧。
这是普通人眼中,最适合被保护的女子长相。
而楚瑜不同。
他生在帝王家,纵使幼时羸弱,身材清瘦,但是细观他的容颜,便不难发现,他眼梢上翘,高鼻薄唇,气质更偏于风骨,有种藏而不露的锐利。
很端正的人君之姿。
他把妹妹保护得很好,至少之前是这样的。
白泽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楚瑜低下身子,将额头放在妹妹的手背上,缓慢摩挲两下,面容苍白阴郁,一遍遍地念叨,声音嘶哑。
“璠璠,阿兄只剩下你了,阿兄会保护你的,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许走,你不能走……”
那时楚瑜瞳孔深处的无限偏执,让他一柄剑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白泽,你怎么了?”楚璠戳了戳剑上的穗子,一双眼睛还红通通的。
回忆就此停止。
白泽生而为剑,虽有灵气,却不懂人性,他只晓得陪伴剑主成长,不能过多干涉主人的生活习惯。
所以他只是轻叹。
“罢了,璠璠,记得照顾好自己。”
楚璠点点头,把剑平放在空地处。
青白剑穗里响起一阵清鸣,良久,白泽化作一道游鹿流光,破碎虚空,又化作虚无。
至此,楚璠一路颠沛流离,连最后仅剩的一柄剑,都没有了。
白泽剑离了身,天边刮来的风雪能侵到骨子里似的,楚璠昨日眼都没合过,方才想着阿兄又大哭一场,又疲又累,脸皱成了一团。
雪山辽阔宽广,四处皆是路,楚璠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她看着这万年不化的雪山顶,有些迷茫,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楚璠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回房继续打坐,等到明天再去献血,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不要有任何想法。
楚璠淡淡抿出一个笑,带着涩意。
只能如此了。
前日开窍聚灵之后,她的身子已经没有那么虚弱了,上山下山的路程,用两个时辰大概可以做到。
昆仑没有侍从,甚至也没有其他女子,楚璠看了看自己破碎的衣摆,叹了口气。
子微道长的尾巴实在过于锋利,她得下山去买些东西。
她其实很好奇,但是又不敢问,修者和妖族一向是各奉其主,如果子微道长真的是妖,他在人修的声望为何又这般高?
蜀山到昆仑的路途中,过程极其艰难,她既要掩藏自己的身份,躲避魔族追杀者,又要探听仙道虚实,很是小心谨慎。
她也曾去别的仙门请援过,有的直接把她拒之门外,有的看她奔波属实可怜,给了些吃食用具,却都在她提及天魔的名号时,摇了摇头。
蜀山乃名门大派,连他们都被天魔群突袭而崩,又有哪一方敢强行出头。
她从小便懂,世上没有至清的善处,皇宫是个残酷的地方,修真界也是,乱世之中,人人皆要自保,谁会管她一个孤女的请求。
所以她知道千年前天魔便是被子微道长所封印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阿兄为她布置的后路,孤身一人来到了昆仑。
能见到子微,已经是她不幸中的万幸了。
世上居然还有这般温柔和煦的仙长。
就算是要她的血液,楚璠也认了。
楚璠转了个身,准备下山去毕方一开始说的农妇那里换点衣物,还没走多久,前方突然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以凌风之势,力气奇大无比,一下子把她撞倒在地。
楚璠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痛楚,睁开眼睛,看到了那人的鹤羽袖角,是前些日子那个轩辕族长老。
那长老紧盯着她,负手而立,摸了摸胡子,阴恻恻地笑了声:“子微多年不见外人,连南海龙女都被拒之门外,怎么突然间有了个小丫头似的侍剑者?”
他上下打量了楚璠几下,那目光让她很不舒服。
此人来者不善,楚璠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我的来历,子微先生知晓的。”
轩辕长老轻嗤一声,笑容有几分讽刺。
“一个凡人,怎么破了昆仑禁制,又怎会被他轻易留下。”轩辕长老掐住她的肩背,以手试探穴道,“小丫头,莫要挣扎,老朽并非是要让你死。”
他按住楚璠的头顶,从天灵盖划至天牖穴,而后在后颈一点,取了一缕经脉中的灵气,缠在手里慢慢捻动。
“倒也不算凡人。”
过了良久,灵气慢慢化作一缕丝藤,从他的指尖落到地上。
轩辕长老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他的妖花现世了。”
楚璠动弹不得,只能高声问道:“长老所为何事?如此行径,不像是正派所为。”
“正派?”长老细眼挑了挑,喉咙里冒出一阵粗哑的笑声,“我妖族若每个人都像子微一般自持清正,早就被人修蚕食得骨头都不剩了。”
这老头在子微道长面前缩头缩尾,在她这裏可不顾忌这么多,绕着楚璠走了一圈,自顾自道:“你既是他的鸳花之主,他又为何没取你元阴?他仙不仙妖不妖的,难道还真的自持到这种地步?”
楚璠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听到“仙不仙妖不妖”这几个字,惊怕之下又不免感慨。弱者,会遭人欺凌羞辱,可即便已经到了子微道长那个程度的强者,竟也会有这些闲言碎语。
他们敬畏他,惧怕他,对他诸多评价,褒贬不一,甚至暗暗嫉妒他,却也仰望他,从心底臣服于他。
楚璠一下子忘了自己眼下所处的环境,反驳道:“妖又如何,他镇压天魔,以天下为己任,难道不该受人尊敬吗?”
轩辕长老看着她,满目嘲弄:“小丫头,你错了。恰恰相反,这世上唯有我们轩辕一族,才是真正奉他为主的。”
楚璠歪着头,不懂他所言为何。
忽然间,轩辕长老笑着,脸上的老皮都皱了起来:“你不是觉得子微好吗?那老朽便做件好事,如了你的愿。”
“他生来本就该是妖主,若不愿意做那沾了凡尘的污浊之人,那便让我来帮他一把。”说着,他便一杖敲过她后颈,将人打晕了过去。
退寒居。
吸血破咒一旦开始,便每日不能停歇,子微在洞府等了楚璠良久,直到皎月升起,还是没见到她来。
毕方被他派去找楚璠,刚刚才从外面回来,翎尾边缘都结了一层霜冻,着急忙慌地说:“我飞遍昆仑都未找到她,她究竟是去哪儿了?难道这些日子的乖巧沉稳都是装出来的,就等着这时来害您!”
子微这时法力最为衰弱,感知能力也变得混乱,唯有疼痛是真实的。
妖魄铺天盖地般地反噬,让他痛不欲生,子微躺在玉台中,勉强提起一丝力气:“毕方,把我放在镇妖镜下……”
毕方不可置信般瞪大眼睛,连忙道:“先前您身上有梵文压抑,还能忍受一二,可您已经去掉了封印,怎么可能再次承受镇妖镜的反噬!”
子微额上的红痕艳到极致,周身似乎燃起蓝焰,身后狐尾有如活物一般游窜绽开,“嘭”的一下炸开在石墙上,碎石滚落,溅起一圈飞尘。
毕方化为人形,匍匐在地上,感到阵阵心悸:“您……您控制不住妖相了……”
“对,所以别多话,按我说的做。”
月上中天了。
毕方将他放到玉镜之下,给他缠了道道锁链,子微这时看上去已经根本不像个人了——不管是身后不停翻腾乱窜的狐尾,还是他难耐喘息之时口中露出的尖牙。
他垂着头,额上全是汗,肌肤苍白,眼睫眉目都变成了霜色,若是不看眉间的一抹红,整个人便像是玉砌般,没有一点生机。
每当这时,那些难以言喻的噩梦便清晰了起来,母亲的哀号,族中人的哭喊,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刺耳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号叫:“我苏霜怎会生出你这么一个肮脏的半妖。”
他带着恶血降生,他即是罪孽。
所有记忆似乎都在识海中崩溃,混沌扭曲,最后化作诡异的平静。
湖水起涟漪一般,清清淡淡、柔弱又青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春晖里最温暖的一株枝芽。
“子微道长,我们是有因果的。”
楚璠醒来之时,后颈还在发疼,她扭动身子,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些许人声,窸窸窣窣的,透过窗格传来。
楚璠用额头砸地,企图弄出点声响,让隔壁的人听到。
“丫头。”轩辕长老燃起一支烛火,给她下了禁言咒。
“给我听着!”他低斥道,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神色冷淡,“看看你到底有多无知。”
烛台上跳动的火焰忽明忽暗,起伏跳跃在楚璠的眼中。
光芒一照,房间的构造就显露了出来,看摆设应该是个客栈,铜鹤立在案台之上,隔扇透雕,麒纹屏风,雅致整洁。
丹青仙鹤,碧紫麒麟,此处一看,便知是修道之人的地方。
楚璠闭上眼睛,凝神倾听。
窗外的交流皆被下了禁制,轩辕长老玉杖轻点,让那些声音渐渐明晰。
“魔族乱道,我人修难道就无可以抗衡之人吗?”
一阵唏嘘交错。
“千年前人妖大战,修真界本就千疮百孔,不过百年时间,又出来了个天魔之身,这……这连蜀山都败了,焉有我们小门小派的活路啊。”
“不是还有三大神山吗,不周、方诸、蓬莱……”不过那人刚说完,也叹了口气,“怕是都拦不住魔族。”
“不周山远水解不了近渴,方诸那些没用的咒师,早就快被神山除名了。蓬莱?蓬莱就更不必说,一堆冷血冷情之人,追求什么无情大道,祸不上身,他们不可能派人支援!”
有人说到急处,怒咳两声:“连妖都不如!”
另一人也压低嗓音,苦涩地说了一声:“最南防线,龙脉一带,竟也还是妖物在抵挡。”
楚璠不懂,为什么事实摆在他们眼前,这些人还要称妖族为妖物。
她皱起眉头。
他们似乎饮了酒,言语不再有那么多忌讳:“南海向正道求援,你们九阳峰派去多少?”
“三百名弟子,你们呢?”
另一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是百名。”
接着又是饮酒的声音,杯盏重重落在桌上:“修者人才凋零,确实……是无可反驳的事实。难道我人族复兴,竟是奢望吗?”
“天魔不除,人修何谈复兴?”
“难道我们又要去求子微先生……”那人停顿了两息,“可他毕竟也算是妖啊。”
“前些日子不是传来风声,他开启昆仑结界,难道不是为了迎战天魔?”他们好似知道这样私下讨论不够磊落,因此声音极低。
“可他虽身负仙骨,显然却更加亲近妖族一些,人族去拜师,没有一个能成的。那毕方鸟是何等凶兽,他竟敢收为门生。”
“就算身含仙骨又如何,就算仙家遗孤又如何?他怎么说都是个妖!天下人举荐他为正道魁首,难道不怕他帮助妖族崛起,再反攻人族吗?”
“道友,莫再多言,难道除了他,还能再找出一个可以和天魔抗衡之人吗?我们终究还是有求于他的。”
他接着又道:“毕竟子微先生,千百年来,无一丝错处。”
他们在挑拣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在迟疑什么!
楚璠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悲叹又感喟,还有一股充溢在胸中、几乎快要喷薄而出的浓浓的不值。
替子微不值。
轩辕长老之前一直沉默,等到此刻,才讥嘲了一声,玉杖猛地敲击地板,发出一声沉且重的声响。
“哐当”一下,恰好落在她耳侧,楚璠的头发被劲风吹起,又坠下。
杖尾带着刺骨的寒气,犹如刀刃一般抵在她的额上。
“看看你们人修,一群贪生怕死、推诿搪塞之流,口口声声说着正道,满嘴仁义道德,其实刚愎自用,懦弱无能。”他冷冷笑着,视线落在楚璠身上。
“还自私自利。”
轩辕道长蹲下,声音凉飕飕的,刮人耳骨:“你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子微与他的父亲简直是如出一辙般固执,分明能纵横天下,却偏偏安守一隅,还要被人算计。”
“你呢,小丫头,你千辛万苦从蜀山跑到昆仑,要算计什么?”轩辕长老解了禁言咒,阴恻恻地看着她。
楚璠艰难地坐正身子,直视他不掩厌恶的目光。
“我没有要算计什么。”楚璠低声道。
“我上昆仑时,就没抱着还能活下来的想法。您也看到了,我体内鸳花对道长有用,我不会挣扎,不会逃脱,我会安安稳稳地供血,给他疗伤,直到退散魔族,救出阿兄。”
楚璠虽然难堪,但说的都是真心话。
轩辕长老颇有深意地端详她片刻,掌心擦过手杖上的沁凉碧玉,再次启唇轻笑。
“十年前,他以为世间太平,无甚可留恋,妖魄发散,他便想着封印妖身,连伴生鸳花被夺了都没有半点儿追究。”
轩辕长老浓眉倒竖:“旁人当妖主,众妖还不服气呢,偏偏他是个与物无竞的性子,什么都不在乎。”
他重新坐下,枯瘦手指不停地敲打桌沿:“我今日就是要逼逼他,看看他是不是当真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
楚璠沉默了,窗外投射进来一线窄窄的光,映得她瞳孔明亮,透彻逼人。
她大半个身子蜷缩在黑暗中,单薄无依,唯有眼睛,带着点幽暗的光亮,一眨不眨。
“子微道长曾说过,献血一旦开始,便一日不能停歇。那么,你把我绑来,时间久了必会反伤于他。”楚璠仰头,像是在质问。
“那您呢,轩辕长老,您在算计什么?”
不知为何,分明是个奇弱无比的小姑娘,这样说话时,轩辕炙却有种被看透的怔忪感。
但是很快,他便恢复了冷静。
轩辕炙一把捞过楚璠的身子,手指狠狠抵在她的后颈,不带一丝温度:“算计?老夫为了他好,这称得上是算计吗?”
楚璠险些吸不上气,强行吐出一句话:“你若真的为了……道长好,就快些把我……放回去。”
“我当然会把你弄回去,但现在可不是时候。”
若一日不食血,子微道长承受不住反噬,最终是个什么情形,楚璠想都不敢想。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尖锐,轩辕长老盯着她,轻笑了两声,而后道:“你这个人族小丫头,上山之时,知道子微是妖吗?”
他逼问道:“你知道子微是半妖吗?”
楚璠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你看啊,正道有承认过他的身份吗?”
他说出来的目的,仿佛不是想让楚璠回话,而是轻慢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半妖混血,这在以前代表着什么?不被看好的杂种、废物,是最低劣的血脉,是谁都能踩一脚的东西。”
楚璠差点因为这些话,怀疑他的真实目的。
可下一刻,他话锋一转,嗟叹道:“可子微不同啊……他根本就不像妖。明明是妖身,偏生了颗慈悲心。”
“千年前,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名震一方的天山九尾狐,本可以和老妖主有一争之力,差一步便登上妖主宝座!唉……可他偏不,隐藏了身份,和仙家苏氏结为道侣。”他最后几句话,不乏惋惜。
“结果呢?有落到什么好下场吗?”
仙妖大战,两族都没落着好,算是两败俱伤。妖族天生地养,习惯了优胜劣汰,所以恢复得比人族快一些。
这都是千年前的传说了。什么苏氏仙魁、妖主宝殿、天山九尾,楚璠只在路上听到路人议论过几句,所知甚少。
时间越来越晚,楚璠焦躁不安:“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已不复往年,恩怨散去,已不是人妖起争端的时候了!”
“即便子微道长是半妖又如何!谁会在意?”
“你目光短浅!”轩辕长老冷笑,“谁会在意?你问问仙山那些道士在不在意,你问问天下群妖在不在意!在不在意他胸中所含的仙骨妖魄,在不在意他摇摆不定的态度!”
“摇摆?”楚璠甚至有些口不择言,“天魔来战迫在眉睫,你们还在纠结子微道长到底站不站队,所属何方!”
“什么仙骨妖魄,你们分明是在逼他!”
“笑话!这是逼迫?”轩辕长老却像被侮辱了一般,“我妖族,若许诺追随一人,便永不食言!”
“千年前,妖主被子微父亲所杀,千年后,子微就该继承这妖主之位!”
楚璠高喊:“迂腐!”
轩辕长老头一次被一个小辈劈头盖脸训斥,竟还愣了一瞬。
他气急,反问楚璠:“你懂什么?你一个无缘仙门之人,阴错阳差得了他的鸳花之灵,苟延残喘至今,倒敢大言不惭地训斥别人了?”
楚璠不在乎他说自己是蝼蚁。
她义愤填膺道:“你带我来此,是要告诉我,或者确认,道门对子微道长的怀疑,此乃不公。可你做的事情是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楚璠的身子一点点变冷,她几乎没了法子,只能问:“我当真不懂,你既说追随道长,那把我抓来,势必会伤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魔谁来阻?乱世谁来救?”
还有她的阿兄,到底该怎么办?楚璠双眼泛红,几乎声嘶力竭:“你快让我回去……”
天色更晚,月光渐暗,话音散去后,房内瞬间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轩辕长老忽然笑了。
他道:“丫头,你很有意思。子微是半妖,你没有一分惧怕也就罢了,竟然还求着我将你送回去。”
他敲着玉杖,曼声问:“你知不知道你将要面对什么?”
轩辕长老的言外之意,已非常清楚。
楚璠握紧拳头,睫毛颤了颤,却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做了。”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会遭受什么。
楚璠甚至觉得,如若她真的活不下去,可以自私地想,幸好子微道长是妖。
因为妖族最为重诺。
那样阿兄还是有救的。
她低声道:“子微道长已经答应救我阿兄,我还能有什么不能给……我可以用我的全部去换。”
这让轩辕长老有些吃惊,他盯了楚璠许久,忽然移开视线。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夜色浓厚。
楚璠隐隐有些发抖。
轩辕长老合了会儿眼睛,似是觉得到时候了,终于放下姿态,却又无比坚定地告诉她,音色淡淡:
“我要让他恢复实力,食你之血,尝你之气。你需要把鸳花之灵完完整整地还回去。”
“你可能会死,可这无所谓。”
“我要让他破了戒。”他目露寒光,“我要他重新做妖。”
楚璠脑子一炸,四肢骤沉,只觉凉意一下子渗进骨子里。
过了许久,天幕出现多重乌云,遮住弦月,远远望去,昆仑山峰黑暗如晦,炸起几道惊雷。
楚璠没说话,她忽然觉得手腕多了些力量,似细流一般涌入经脉。
很熟悉,这是昆仑的山灵之气。
就在这一瞬,楚璠突然向前翻滚一圈,绳子散落在地,她手无兵刃,尽管是螳臂当车,却也要冲上一冲。
轩辕长老一方大能,怎么可能被一个弱女子制衡,玉杖裹挟元婴之力,直接撞在了楚璠的后腰上。
不出所料,楚璠缓缓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