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足矣(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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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足足

她想要决定自己在何时,于何地,用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章。骄傲、有尊严、不畏惧、不惊惶地结束这一程。

远山埋入了夜色,又是一个无月之夜。

屋里的炭盆燃烧着,木炭灼烧的细微声音惊醒了沉溺在回忆之中的纪云禾。如远山消失在黑暗中一般,过往画面也尽数消失在纪云禾黑色的瞳孔之中。

此时,在纪云禾眼前的是一方木桌,三两热菜,小半碗米饭被她捧在手中,方桌对面,坐着一个黑衣银发、面色不善的男子,纪云禾抬头,望向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

他抱着手,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坐着,蓝色的眼瞳一瞬也不曾转开,这般直勾勾地盯着她,或者说……监视。

“吃完。”见纪云禾长久不动筷子,长意开口命令。

“我吃不下了。”纪云禾无奈,也有些讨饶地说,“没有胃口,你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我吃完了就行。”

“不要和我讨价还价。”

与他初相见,已经过了六年了,而今,纪云禾觉着,这个鲛人比一开始的时候,真是蛮横霸道了无数倍。

但……这怎能怪他……

纪云禾一声叹息,只得认命地又端起了碗,夹了两三粒米,送进自己嘴里。

她开始吃饭,长意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在乎她吃饭的快慢,他只是想让她吃饭,而且他还要监视她吃饭,一日三餐,外加蔬果茶水,一点都不能少。只是别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纪云禾偏偏是太阳下山了才起床开始吃饭。

通常侍奉她的婢女拿来饭菜之后,便会锁门离开,直到下一个饭点到来的时候,她们才会用钥匙打开房门,送来新的饭食,拿走用过的餐盘。

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侍女离开之后,在这个彻底锁死的房间里,那个统治了整个北境的鲛人会悄无声息地到来,坐在纪云禾的对面,看着她,也逼迫着她把食物全部吞进肚子里。

如果不是这次正巧碰上了侍女犯错,长意直接将人从房间窗户里扔了出去,怕是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纪云禾几乎一粒一粒地扒拉着米饭,眼看着小半碗米饭终于要扒拉完了,对面那尊“神”又一脸不开心地将一盘菜推到纪云禾面前。

“菜。”

没有废话,只有命令。

纪云禾是真的不想吃东西,自打被长意带来北境,关在这湖心岛的院中后,她每日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前一天更加虚弱。她不想吃东西,甚至觉得咀嚼这个动作也很费劲。

但长意不许。不许她饿着,不许她由着自己的喜好不食或者挑食……

还有很多“不许”,是在纪云禾来到这个小院之后,长意给她立下的“规矩”。

长意不许别人来看她,即便纪云禾知道洛锦桑和翟晓星如今也在北境驭妖台。

长意也不许她离开,所以将她困在三楼,设下禁制,还让人用大锁锁着她。重重防备,更胜她被关在国师府的时候。

长意还不许她见太阳,这屋子白天的时候窗户是推不开的,唯有到“晨曦暮霭”之时,纪云禾方可看到一些朝阳初升与日暮夕阳的景色。

长意像一个暴君,想把控纪云禾这个人的衣食住行,甚至恨不能控制她吸入呼出的气息,他想掌控她的方方面面。

最过分的是……他不许她死。

如果老天爷是个人,当他拨弄纪云禾的时间刻度时,长意或许会砍下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剁到烂掉。

他说:“纪云禾,在我想折磨你时,你得活着。”

纪云禾回想起长意先前对她说过的话,她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这个鲛人长意啊,还是太天真,让纪云禾每天看着长意的脸吃饭,这算什么折磨呀。

这明明是对她余生最大的善意。

但她还是很贪心,所以还会向长意提出要求:“长意,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放我出去走一天,我回来一天,你放我出去走两天,我再回来两天,你放我出去一个月,我下个月就好好回来待在这里,每天你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不行。”长意看着盘中,“最后一块。”

纪云禾又叹了口气,认命地夹起了盘中最后一块青菜。

冬日的北境,兵荒马乱的时候,要想吃一口新鲜的青菜有多不容易,纪云禾知道,但她没有多说,张嘴吞下。

而便是这一块青菜,勾起了纪云禾肠胃中的酸气翻涌,她神色微变,喉头一紧,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一转头趴在屋里浇花的水桶边,将刚吃进去的东西又全部吐了出来,直到开始呕出泛酸的水,也未见停止。

纪云禾胃中一阵剧痛,在几乎连酸水都吐完之后,又狠狠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这口血涌出,便一发不可收拾,纪云禾跪倒在地,浑身忍不住打寒战,冷汗一颗颗滴下,让她像是从凉水里面捞起来的一样。忽然间,有只手按在她的背上,一丝一缕的凉意从那手掌之中传来,压住她身体中躁动不安的血液。

然后胃里的疼痛慢慢平息了下去,周身的冷汗也收了,纪云禾缓了许久,眼前才又重新看清东西。她微微侧过头,看见的是蹲在地上的长意。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个被囚在牢中的鲛人了,他是整个北境的主人,撑起了能与大成王朝相抗的领域。他身份尊贵,被人尊重以至敬畏。

而此时,他蹲在她身边,这一瞬间,让纪云禾恍惚回到了六年前的驭妖谷地牢,这个鲛人的目光依旧清澈,内心依旧温柔且赤诚。他没有仇恨,没有计较,他只会对纪云禾说,我接下会受伤,但你会死。

纪云禾看着长意,沙哑道:“长意,我……命不久矣。”

放在她后背的手微微用力,涌入她身体的气息更多了一些。这也让纪云禾有更多力气和他说话:“你就让我走吧……”

“我不会让你走。”

“我想抓着最后的时间,四处走走,如果有幸,我还能走回家乡,落叶归根……”

“你不可以。”

“……那也不算完全辜负了父母给的这一条命……”

近乎鸡同鸭讲一般说完,纪云禾有些力竭地往后倒去。

她轻得像鸿毛,飘入长意的怀里,只拂动了长意的几缕银发。

纪云禾眼睛紧闭,长意的眼神被垂下的银发遮挡,只露出了他微微抿着的唇。房间里沉默了许久。

屋外飘起了鹅毛大雪,夜静得吓人。

长意紧紧扣住纪云禾瘦削得几乎没有肉的胳膊,神色挣扎:“我不许。”他的声音好似被雪花承载,飘飘摇摇,徐徐落下,沉寂在了雪地之中,再不见痕迹。

纪云禾再醒过来的时候,还是深夜,屋内烛火跳跃着,上好的银炭烧出来的火让屋内暖意绵绵,而紧闭的窗户外,是北境特有的风雪呼啸之声,这般苦寒的夜里,不知又要埋葬多少这世上挣扎的人。

可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乱世,死了说不定反而还是一种解脱。

纪云禾坐起身来,而另一边,坐在桌前烛火边的黑衣男子也微微抬头,瞥了一眼纪云禾。

纪云禾面色苍白,撑起身子的手枯瘦得可怕,在烛火的阴影下,凸起的骨骼与血管让她的手背看起来更加瘆人。

长意手中握着文书的手微微一紧,而他的目光却转了回去,落在文字上,看起来对坐起来的人无半分关心。

纪云禾则是没有避讳地看着他的背影,打量了好一会儿,好奇地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在他手臂遮挡之外,纪云禾远远地能看见文书上隐约写着“国师府”“青羽鸾鸟”几个字。

月余前,从驭妖谷逃走的青羽鸾鸟在北境重出人世,让顺德公主吃下败仗,险些身亡,大国师被引来北境,与青羽鸾鸟在北境苦寒地的山川之间大战十数日而未归。

长意独闯国师府带走了她,杀了顺德公主,火烧国师府,而后……而后纪云禾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打她被关到了这个湖心小院起,她每天看到的人,除了被长意丢出去的丫头江微妍,就是偶尔在她楼下走过的打扫奴仆,当然……还有长意。

奴仆们什么都不告诉她,长意也是。

此时在信件上看到这些词,让纪云禾隐约有一种还与外界尚有关联的错觉,她继续好奇地问长意:“你独闯国师府,别的不说,光是让顺德公主身亡这一条……依我对大国师的了解,他也不会安然坐于一方。他可有找你麻烦?”

长意闻言,这才微微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纪云禾说:“依你对大国师的了解……”他神色冷淡,且带着七分不悦,“他当如何找我麻烦?”

纪云禾一愣,她本以为长意不会搭理她,甚至会斥责这些事与她无关,却没想到他竟然切了一个这么清奇的角度,让纪云禾一时无法作答。

“他……”纪云禾琢磨了一会儿,以问为答,“就什么都没做?”

长意转过头,将手中信件放在烛火上点燃,一直等火焰快烧到他的指尖,他修长的手指才松开,一挥衣袖,拂散尘埃,他站起身来,话题这才回到了纪云禾猜想的道路上——

“这些事,与你无关。”

果不其然,还是无甚新意的应答。

纪云禾看着长意即将离开的身影,道:“那这世间,还有什么事与我相关?”

长意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没有作答。

纪云禾便接着道:“长意,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会关着我?”她垂头看着自己枯瘦苍白的指尖,“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最讨厌什么,所以,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我,惩罚我,你想让我痛苦,也想让我绝望……”纪云禾笑了笑,“你成功了。”

冰蓝色的眼瞳颜色似乎深了一瞬,长意终于开口:“那真是,太好了。”

留下这句话,长意的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屋内的炭火不知疲惫地燃烧着,纪云禾也掀开被子下了床,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外面的簌簌风雪便毫不客气地拍在了她的脸上。寒风刺骨,几乎要将她脸上本就不多的肉都尽数剐掉。

纪云禾在风中站了片刻,直到身上的热气尽数散去,她才将窗户一关,往梳妆镜前一坐,盯着镜中的自己道:“虽是有些对不起他,但这也太苦了些。”纪云禾说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脸上的干枯与疲惫怎么也掩盖不住,她叹气道:“求长意是出不去了,在这屋里待着,半点风光没看到,身子也养不好,饭吃不下,还得吐血……”

纪云禾张开手掌,催动身体里的力量,让沉寂已久的黑色气息从食指之上冒出来,黑色气息挣扎着,毫无规则地跳动。纪云禾眼中微光波动,看着它道:“左右没几天可活了,折腾一番,又有何妨?”

言罢,一团黑色的星星之火自她指尖燃起。

与此同时,在茫茫大雪的另一边。

大成国的都城,月色辽阔,都城之中正是宵禁时,四处肃静。京师未落雪,但非常寒凉。

国师府中,大国师的房间内,重重素白的纱帐之中,一红衣女子喷出的气息在空中缭绕成白雾。她躺在床上,左腿、双手、脖子,乃至整张脸,全部被白色的绷带裹住,唯留了一张嘴和一只眼睛在外面。

她望着床榻边的灯架,一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火焰,她口中吐出的白雾越发急促,那眼神之中的惊恐也越发难以掩饰,她胸腔剧烈地起伏,但奈何四肢均已没有知觉,丝毫无法动弹。她只得用力呼吸,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之声。

那一星半点的火焰,在她眼中好似燃烧成了那一天的漫天烈焰,灼烧她的喉咙,沸腾她的血液,附着在她的皮肤上,任由她如何哭喊都不消失。

她的皮肤又感受到了疼痛,痛得让她的心灵都几乎扭曲。

直至一张男子清冷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为她遮挡住了床边的那一点火光。就像那天一样,当他出现的时候,所有的火都被扑灭,他就像神明,再一次不管千里万里,都能救下她……

“汝菱。”

顺德公主稍稍冷静了下来。

师父……

她想喊,但什么也喊不出来。在这个人出现之后,她周身的灼痛感慢慢消失,呼吸也渐渐平顺了下来。

大国师对她道:“今日这服药,虽然喝了会有些痛苦,但能治好你的喉咙。”大国师扶她起来,将这碗药喂给了她。

苦药入腹,顺德公主突然目光一怔,喉咙像是被人用双手扼住,她突然大大地张开嘴,想要呼吸,但呼吸不了,窒息的痛苦让她想要剧烈挣扎,但无力的四肢只表现出来丝丝颤抖。

她眼中充血,充满渴望地望着身边端着药碗的大国师。

师父……

她想求救,但大国师只端着药碗站在一边,他看着她,却又不是完全在看她。他想要治好她,却好似又对她没有丝毫怜惜。终于,窒息的痛苦慢慢隐去。

顺德公主缓了许久……

“师父……”

她终于沙哑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及至此刻,大国师方才点了点头,可脸上也未见丝毫笑意。“药物有效,汝菱,再过不久,我一定能治好你的脸。”

她用露出的一只眼睛盯着大国师:“师父……你是想治我,还是要治我的脸?”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问题。”大国师直言。

他从来不回答愚蠢的人与愚蠢的问题。大国师转身离开。

被褥之下,顺德公主的手指微微收紧,被灼烧得乌黑的指尖将床榻上的名贵绸缎紧紧攥在掌心。

纪云禾在白天的时候好好睡了一觉,晚上送饭的丫头换了一个。这丫头文静,放下食盒便走了。长意也如往常一般过来“巡视”,看着她乖乖地吃完了今天的饭食,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来了两个活人,偏偏一点活气都没有,纪云禾开始想念那个喜欢作妖的江微妍了。

纪云禾拆了自己的床帏,给自己缝了一个大斗篷,穿在身上,帅气干练。

她推开窗户,今夜雪晴,皓月千里,无风无云,正是赏月好时候。

她将手伸出窗户外,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她便又想将头探出窗户外,但脸刚刚凑到窗户边,便感到了一股凉凉的寒意,再往上贴,窗户边便出现了蓝色的符文禁制。

手能伸出去,脑袋出不去,长意这禁制设得还真是有余地。

纪云禾笑笑,指尖黑气闪烁。

她不确定能不能打破长意的禁制,但如果打破了,她就只有发足狂奔,抓紧时间往远处的大雪山跑去。等入了深山,天高地远,饶是长意也不一定能找到她,到时候,她与这些故人怕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纪云禾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内,深吸一口气,如果说她现在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期限,那么,就让她为自己自私地活一次吧。

下定决心,纪云禾催动身体中的力量,霎时间,九条黑色的大尾巴在她身后荡开,纪云禾手中结印,黑色气息在她掌中凝聚,她一掌拍在窗户的蓝色禁制上。

只听“轰”的一声闷响,整座楼阁登时一晃,楼阁之外传来仆从的惊呼之声。

蓝色禁制与黑气相互抵抗,不消片刻,在纪云禾灌注全力的这一击之下,禁制应声而破。

破掉禁制,纪云禾立即收手,但这一击之后,纪云禾陡觉气弱,她的身体到底是支撑不住这般消耗。

而她知道,禁制破裂,长意应该立马就能感受到,她必须此刻就跑,不然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没有耽搁,纪云禾踏上窗框,纵身一跃!她斗篷翻飞,宛如一只展翅的苍鹰,迎着凛冽的寒风,似在这一刻挣断了房间内无数无形的铁链,迎向皓月繁星。

在她冲出窗户的这一瞬,楼下已有住在湖心岛的仆从拥出。

仆从们看着从窗户里飞出来的纪云禾,有人惊讶于她身后九条诡异的大尾巴,有人骇然于她竟然敢打破长意的禁制,有人慌张呼喊着快去通知大人。

但纪云禾看也未看他们一眼,踏过几个屋檐,身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湖心小院之中,徒留满院的惊慌。

寒风猎猎,刺骨冰冷,将她的脸刮得通红,纪云禾却感到了久违的畅快。

胸腔里那口从六年前郁结至今的气,好似在这一瞬间都被刺骨寒风刮散了一般,纪云禾仰头看着月色,放眼远山,只觉神清气爽。胸腔因为剧烈奔跑而引起的疼痛没有让她感到难受,只让她感受到自己生命燃烧的热量。

活着。没错,她还那么好好地活着。

一路奔至湖心岛边缘,无人追来,四周一片寂静,纪云禾看着面前辽阔的湖面,湖面已经不知结了多厚的冰,她一步踏上冰面,继续往远山覆雪处奔跑着。

她的速度已经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却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像个小孩一样,为自己的胡闹笑得停不下来。

但最终她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接跪在冰面上,一滚滚出了好几丈的距离,斗篷裹着她在冰面上滑了好久,终于停下来。

纪云禾已然跑不动了,九条尾巴也尽数消失了,她却躺在冰面上放声大笑。

终于,她笑累了,呈大字躺着,看着月亮,看着明星,喘出的粗气化成的白雾似乎也化成了天边的云,给明月和星空更添一分朦胧的美。

她在冰面上静静地躺了许久,直到听到有脚步声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她不用转头,便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而纪云禾没有力气再跑了,她的身体不似她的心,还有折腾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