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足矣(2 / 2)

“这是一次浪漫的出逃,长意。”她看着明月道,“我觉得我像个勇士,在心中对抗魔王。”

“魔王”站在一旁,冰蓝色的眼瞳冷冷地看着她,声音比气温更冷,他道:“起来。地上凉。”说的是关心的话语,语调却是那么不友好。

对长意来说,追赶现在的纪云禾真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纪云禾此时方觉逃跑之前自己想得天真。又或者,她内心其实是知道这个结局的,但她并不后悔这样做,她甚至觉得,在她死的那一刻,她也不会后悔今天的折腾。

“勇士”纪云禾脑袋一转,看着站在一旁的“魔王”长意,英勇地开口:“月亮多好看,你陪我躺一会儿呗。”

“魔王”不苟言笑,甚至语气更加不好了:“起来。”

“勇士”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屁股贴在冰面上,身体像只海星,往旁边挪了一点:“不起。”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挑战“魔王”的权威了。他一点头:“好。”

话音一落,长意指尖一动,只听“咔咔”几声脆响,纪云禾躺着的冰面下方陡然蹿出几道水柱,在纪云禾未反应过来时,水柱分别抓住了纪云禾的四肢和颈项,将她举了起来。

“哎!”

水柱温热,在寒夜里升腾着白气,抓着纪云禾的四肢,非但不冷,还温热了她先前凉透的四肢。纪云禾想要挣扎,却挣扎不开。

她不起,长意便要将她抬回去……

长意在前面走,纪云禾被几根水柱抬着,在后面跟着。

“长意……”

长意并不搭理。

“我是风风光光打破禁制出来的,这般回去,太不体面了些。”

长意一声冷笑:“要体面,何必打破禁制。”

这个鲛人……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其实是在生她的气呢。

纪云禾笑道:“我今日精神养得好,便想着活动活动,左右没拆你房子,没跑掉,也没出多大乱子,你便放开我,让我自己走吧,这般抬回去,多不雅。”

长意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纪云禾:“我放了你,你好好走。”

纪云禾保证:“你放了我,我好好走。”

水柱撤去,纪云禾双脚落地,在冰面上站稳了,而落下去的水没一会儿就又结成了脚下的冰。

长意看了纪云禾一眼,转身继续在前面带路,而纪云禾揉了揉手腕,看了一眼长意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纪云禾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霎时间,纪云禾九条尾巴再次凌空飘出,她脚踏冰面,再次转身要跑,可是纪云禾刚一转身跃出一丈,身前便是黑影闪动,银发蓝眸之人瞬间转到她的身前,纪云禾微惊,没来得及抬手,长意便一手擒住纪云禾的脖子,将她从空中拉到冰面上。

长意手指没有用力,只是制住了纪云禾的行动。他面色铁青,盯着纪云禾,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还像当年一样,会相信你所有言语吗?你以为你还能骗我?……”话音未落,长意倏尔抬手,一把抓住纪云禾从他背后绕过来想要偷袭他的一条黑色尾巴。他直勾勾地盯着纪云禾,连眼睛也未转一下,“你以为,你还能伤我?”

不能了。

此时,长意仅凭周遭气息变化,便足以制住纪云禾的所有举动。他们现在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或者说,从开始到现在,论武力,纪云禾一直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年她能刺他一剑,是因为那一剑他根本没有想要躲。

长意手上一用力,妖力通过纪云禾的黑色尾巴传到她身体之中,她只觉胸腔一痛,登时所有的力量散去,她四肢脱力,只得盯着长意,任由他摆布。

“纪云禾,你现在在我手中。”他盯着纪云禾,那蓝色的眼瞳里好似起了波澜,变得如下暴雨的大海一般,深沉一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要自由,我不会给你,你要落叶归根,我也不会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俯身,唇凑到了纪云禾的耳边,“你只能在我手中,哪儿都不能去。”

寒凉夜里,长意微微张开唇,热气喷洒到纪云禾的耳边,让纪云禾从耳朵一直颤抖到了指尖,半个身子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

正在她猜不出他要做什么的时候,纪云禾只觉右边耳骨狠狠一痛,竟是被长意咬了一口!

这一口将纪云禾咬得破皮流血,却在纪云禾的耳朵上种下了一个蓝色的印记。

“你……做什么……”纪云禾哑声道。

长意的手指抚过纪云禾流血的耳朵,血迹登时被他抹去,唯留下一个细小的蓝色符文印记,烙在她的耳朵上。

“除了我身边……”他说,“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不会给你容身之地。”

纪云禾被带回了湖心小院之中,再次被关了起来,这一次,禁制严苛得连手也伸不出去了。

所谓的作死就会真的死,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但纪云禾没有后悔。她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从窗户踏出去的那一刻,也记得那晚畅快的狂奔,还有力竭之后躺在冰面上的舒适开心——寒风是甜的,夜空是亮的,一切都那么美妙和痛快。

那是她一直想要的——自由的味道。

而有了那一夜之后,纪云禾仿佛少了很多遗憾似的,她看着这重重禁制,有一天忽然就想到,她便是此刻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念一起,便再难压下。

长意留在纪云禾耳朵上的印记,她研究了两天,实在没研究出它的用途。

她做驭妖师多年,知道有的妖怪会在自己捕获的“猎物”身上做各种各样的标记来表示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许长意只是想通过这个东西告诉她,她已经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她是他的所有物。

尽管在所有人看来,目前事实就是这样。但纪云禾不承认。

就像以前,顺德公主认为长意是她的,而纪云禾绝不承认一样。

事至如今,纪云禾也不认为她是长意的人。

她是属于她自己的,在驭妖谷的时候是,在国师府的时候是,现在,在这湖心岛小院的阁楼之中,也是。

她这一生,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也被迫做了许多选择,或悲伤,或无奈,艰难隐忍地走到现在,被命运拉扯、摆弄、左右。

但宿命从未让她真正臣服。

林沧澜用毒药控制她,她便一直在谋划夺取解药。顺德公主以酷刑折辱她,她也从不服软。

她一直在和命运争夺她生命的主导权,有赢有输,但没有放弃,一直争到如今。

纪云禾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脸枯瘦,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她和命运争到如今,可谓惨烈至极。从前,她在争“生”,而如今,她想和命运换个玩法。

她想争“死”。

她想要决定自己在何时,于何地,用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章。

骄傲、有尊严、不畏惧、不惊惶地结束这一程。

而今的纪云禾,没有杂事要忙,于是她用所有的时间来思考这个事情,设计、谋划、思考,然后做取舍和决断。一如她从前想方设法地在驭妖谷中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同伴一样。

这湖心岛的阁楼禁制,靠现在的纪云禾是怎么也打不破的,所以她唯一能死的地方,就是这阁楼的几分地里。不过没关系,做谋划总得有舍有得,她的最终目的是死亡,时间、地点、用哪种方式,都是可以妥协的,达到最终目的最重要。

且她现在的这个目的,只要瞻前,不用顾后,可谓是十分简单直接,毕竟……善后是活人的事情。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么达到这个目的。这件事情有点难,因为她和长意的目的相冲突了——长意不让她死。

纪云禾在独处的时候,将阁楼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武器。

自刎是不行了,跳楼又撞不出去,想饿死自己吧,每天定点送到的三餐还得被人盯着吃进嘴里。

难不成憋口气,憋死自己吗?

她倒是试了试,日出睡觉的时候,她把被子都蒙在了自己头上,紧紧地捂住,没一会儿就开始气闷,但气闷之后她的手就没有了力气,竟然就这样趴在被子里呼哧呼哧睡了一天。

醒来的时候,除了觉得鼻子有些不舒服,也没其他不适。

纪云禾还把目光放到了房梁上,想着用床单拧根绳,往房梁上一挂,吊死也行。

纪云禾觉得这法子可行,但是找来找去,愣是没找到剪子。

这才想起原来上次她用剪子将床帏剪了,做成斗篷逃出去后,长意将她的剪子也给没收了。她便把床单扒拉了下来。可床单一抖,布料飘然落下的时候,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脸煞神。

长意一脸不开心地负手站在纪云禾面前。

床单软塌塌地垂坠在地。

纪云禾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长意,一时间还以为这个床单是个什么道具,突然来了一出大变活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纪云禾看了看自己房间的大门,“这不是饭还没送到吗……”

长意黑着脸,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一样,只道:“你又要做什么?”

“我……”纪云禾又把床单抖了两下,“我觉得床单有些脏了,抖抖。”

“抖完了?”

“嗯。”

“铺回去。”

长意背着手,盯着纪云禾将床单又规规矩矩地铺了回去,然后一脸不高兴地走得无影无踪,和来时一样。

纪云禾往床上一坐,觉得自己出师不利。但通过这件事她也明白了,这个鲛人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能很快地洞察她的一举一动。这次还好没有露出马脚,不然之后的事办起来更加麻烦。

看来……不能用缓慢的方法自尽了。

纪云禾摸着下巴,愁得长叹一声。

她看向屋内的炭火,这拿炭烧屋子的方法怕是也不行。指不定火还没燃起来呢,大冰山就瞬间赶过来了……

不过……纪云禾看着屋内无声燃烧的炭火,倏尔想起了先前她被关在国师府地牢的时候,大国师曾给她看过的书。大国师喜欢的人曾经游历天下,写了数本游记,游记中,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山川湖泊的记载,还有一些闲散趣闻。

她隐约记得,其中有一章曾写过,北方某贵胄家中,曾用一种名叫“红罗炭”的木炭来取暖,此种木炭用名贵的硬木制成,灰白却不爆,可用时间也极长,且十分温暖。但贵胄家中幼子常常早夭,女眷寿命皆不长,男子也常患疾病,甚至在一天夜里,家主与夫人尽数丧命。而家主与夫人死亡之后,据说面色安详,犹似还在梦中,并无狰狞之相。当地的人认为是此宅风水不好,有妖怪作乱,家主与夫人皆被妖怪吸去了神魂。

但著书之人探究之后发现,是他们用的木炭和房屋不通风造成的惨案,著书人将其称为“炭毒”。

纪云禾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在看完文章之后还曾与大国师探讨过一番。

纪云禾说,世间很多人都将自己不理解的事归类为妖怪作乱,是以对妖怪心生嫌恶,难得还有一人愿意如此费力不讨好地去查明真相,写在书中,虽然这书最后没什么人看见……

大国师闻言只道:“她较真。”

当初纪云禾只感慨大国师是个深情的人,他喜欢的女子也甚是可惜。但如今纪云禾想起这段事,只觉欢欣鼓舞得想要跳起来。

她这屋里的窗户,她想开也没人愿意给她开,本就是常常关着。而她身体弱,大可称自己畏寒惧冷,让仆从多拿几盆炭火来,甚至可以点名要名贵的红罗炭,仆从就算觉得奇怪,也只会当她矫情。而长意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起疑心。

多烧几盆炭,憋个一整天,第二天悄无声息地去了,面色安详,犹似在梦中……也不会有人觉得她死得蹊跷,因为她本就体弱,众人只会觉得她是在梦中死去的。

这可谓是最妙的一个死法了。

纪云禾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欢欣雀跃。

她期待地往桌子边上一坐,等到仆从送了饭来,纪云禾叫住她没让她走,待得长意来了,她便跟长意说:“我这屋子太冷了,有了一盆炭火还是让我手脚冰凉,待会儿便多给我送几盆炭火来吧。”

长意没有疑心,淡淡地“嗯”了一声。

侍女领命,正要离去,纪云禾问道:“院里有红罗炭吗?我以前听说那种炭是最好的。”

侍女恭恭敬敬地回答:“有的。”

纪云禾点头:“多拿几盆过来吧,这天越来越冷了。”

侍女没有应是,直到长意点了头,她才恭敬地离开了。

纪云禾心满意足地捧起了碗,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长意今天似乎事务繁忙,手里还拿着一封长长的文书在皱眉看着。

察觉到纪云禾的目光,长意目光离开文书,看向纪云禾。却见纪云禾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笑得温和且平静,长意本因文书而烦躁的情绪微微缓了缓,他眉头渐舒,将文书放下。

“有事?”他依旧冷冷地问着。

“没事。”纪云禾道,“只是觉得你如今越发有威严了,和以前相比,这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但凡纪云禾提到“以前”二字,长意心情便不会好。他冷哼一声,再次拿起了文书:“拜你所赐。”

纪云禾笑笑,乖乖地吃了一口饭,宛如在闲聊家常一般,道:“但你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甚至比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了。”

长意目光聚焦的地方又从文书转到了纪云禾的脸上。

纪云禾今天非常乖巧,吃一口饭,吃一口菜,细嚼慢咽,半点不用人催。他心头有些奇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来是如何奇怪。

直到纪云禾将碗中的米饭和菜都吃完,长意也合上了文书。他起身要走,往常这时候,纪云禾都是催着他离开的。他的目光对她来说像是监视。长意心里明明白白的。

但今天,纪云禾忽然开了口:“长意。”她留住了他的脚步。

长意转头,但见纪云禾眉眼弯弯,笑容让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了几分,恍惚间,长意好似又一次看到了十方阵中,深渊水潭边上,那个拉着他的手笑着跃入黑暗的女子,她是那么坚忍美好,充满诱惑。

同样的笑容,同样让人猜不透她笑容背后的心绪。

“长意,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也最好的人……”

她的话,让长意袖中的手攥紧了文书。

她接着道:“也是最温柔、最善良的人。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场景,我或许会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她故作轻松,笑了笑,“或许还会想和你做你们鲛人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双人。”

长意看着她,并不避讳她的眼神,四目相接,谈不上缠绵,也说不上厮杀,这瞬间的静默宛如深海暗流,将他们两人的情绪都吞噬带走,流向无尽的深渊。

烛光斑驳间,长意竟依稀觉得纪云禾眸中似有泪光。一眨眼,她的黑瞳却又清晰可见。

长意沉默了片刻,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说此话,你又有何图?”语调坚硬,犹似磐石。

“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

“好,我知道了。”

再无纠结,长意转身离去。房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纪云禾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两三侍女将她要的红罗炭送上来。

她坐了很久,直到侍女来了将炭放下,又收拾一番,问她:“姑娘,炭火够了吗?”

纪云禾看着屋子里的炭盆,嫣红的炭火迷人得像少女的脸颊,此时仍是寒冬,而纪云禾却仿佛来到了三月春花渐开的花海。

春风一拂,携着春花与暖阳,酥了眉眼脸颊,便令这寒冰般坚硬的脊梁骨也化了水,柔软了下来。

纪云禾看着这嫣红,倏尔笑出了声来。

够了够了,想说的话也都说出口了。

“足够了……”

驭鲛记:全二册 / 九鹭非香著.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9 isbn 978-7-5404-9347-9

可以随心选择,方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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