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苍家嫡长女(2 / 2)

与君共乘风 九歌 5689 字 3个月前

景先生这厮却是恶习不改,明知阿茕乃是女儿身,还又要将自个束发的花枝拔出,插在阿茕鬓角。

白为霜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越发黑了,十分简单粗暴地打断景先生接下来要说的话,用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将昨夜之事陈述一遍。

好不容易将那一大段话说话,景先生却掏了掏耳朵,道:“小霜霜这是背的哪篇文章?好不容易下学了,还得听你背书,也是怪没劲的。”

若白为霜此时带了刀,怕是早就一刀削掉景先生脑袋了,然而,正因他此时没带刀,方才捏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起。

阿茕见白为霜就要爆发,心道不好,连忙挡在他身前,生动形象地将昨夜之事又复述一遍。

景先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嘱咐胖童子多率几人守好西苑。

次日恰是休沐日,用过早膳后,阿茕便与白为霜一同领着景先生去寻找那个祭台般的山谷。

景先生随意披了件褙子,哈欠连连地与阿茕二人在山上乱逛。

那时候夜太黑,二人又都是一路被那男子赶着跑,不曾记下确切路线的他们却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山谷,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一行人折腾了整个上午都无任何收获,阿茕只觉匪夷所思,越想越觉得诡异,一道寒气直从尾椎骨蹿上脑颅,她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朝白为霜看了一眼。

相比较阿茕,白为霜倒是显得镇定不少,不过他向来脸黑,任凭阿茕再如何努力去端详,也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见他眼睫微垂,颇有些神色不明地道了句:“接下来便不再劳烦景先生了,学生自当与父王禀明此事。”

白为霜这厮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说要禀告自家父王,便真策马回了楚国公府。

景先生收徒不看出身,杏花天内三十名弟子有阿茕这样的草根,亦有白为霜这样正儿八经的贵胄子弟,说到底,还是阿茕这样的孩子占多数,故而白为霜、江景吾这般出身的子弟便难以融入大团体。

白为霜一走,阿茕也没继续与景先生待下去的意思,连忙告退,回到自个住所。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不论是阿茕还是白为霜都有些吃不消,更遑论阿茕昨夜几乎一夜未眠,甫一回房,便染上了几分倦意,索性宽衣解带,趟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

她这算盘倒是打得好,奈何天不遂人愿,才躺下不久,屋外又传来阵阵叩门声。

听这动静并不似白为霜回来了,已然睡得整个人都软绵了的阿茕只得又从床上爬起,慢条斯理地穿好鞋去开门。

此时正值晌午,屋外日头正盛,门一打开,阳光便与清风一同涌来,轻轻拂过阿茕眼角眉梢,让本就困得睁不开眼的她,越发迷迷糊糊。

待她完全睁开眼,看清所来之人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像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脚趾间。

门外所站之人是陆九卿,他今日穿了一袭绣了金色暗纹的玄衣,较之平常,多出几分肃杀之气,没来由地看得阿茕心头一悸。

陆九卿与景先生有着七分相像,不仔细去分辨,很容易将二人弄混,阿茕却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陆掌柜。

陆九卿平日里虽看着温和无害,阿茕却始终对他有所忌惮。

在她看来,陆九卿就好似一柄被藏在剑鞘里的嗜血利刃,温润只是表面,一但出鞘,便要见血。

她有着一瞬间的慌神,过了足足两息方才反应过来,堆出一脸天真烂漫的笑:“掌柜,您怎来啦?”

陆九卿并未回答,神色颇有几分严肃,开门见山地道:“你的事,阿景已与我传书说明。”

那个阿景自然就是景先生,阿茕只知陆九卿与景先生交好,却从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只能凭借他们有七分相似的容貌来判断,他们许是亲兄弟。

陆九卿话音才落,阿茕便越发慌,心中一“咯噔”,只想着,要完了,掌柜怕是一路杀来问罪了。

她不想对当年之事做过多的解释,亦无从解释,正踌躇着,陆九卿却忽而一笑。

这一笑谈不上多美,落在阿茕眼里,犹胜千树万树梨花开,悬在心头的巨石“啪嗒”一声落了地。

陆九卿既还能对她笑,也正说明,事情还未坏到无法挽回的余地。

果不其然,陆九卿下一刻便道:“莫慌,我今日不是来与你问罪的,亦不会过多干预你的事,我之所以会来找你,不过是因为前夜之事。”

“前夜之事?”阿茕心中默念一番,仍未完全松懈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陆九卿,静待下文。

陆九卿却并无再说下去之意,阿茕只得主动开口去问,道:“还请掌柜与阿茕详说。”

陆九卿轻轻叹了口气:“你还只是个孩子,那夜所发生之事非你所能插手,倒不如将它当一场梦,你既醒了,梦自然就得忘。”

阿茕虽不懂,仍乖顺点头,越发肯定事情定然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千百倍。

她看着活络,实则性子薄凉得很,素来就不喜多管闲事,加之陆九卿又这般着重强调了一番,更不想与那事扯上半点干系。

陆九卿对阿茕的了解,不比阿茕对他的了解少,这孩子聪慧,向来都是一点就通,既然如此,他也用不着多话,微微颌了颔首,便欲转身离去。

阿茕却在这时开口喊住了他:“掌柜,等等!”

说出这话时,她心脏几乎就要冲出胸膛,纵然紧张,眼神反倒越发坚定:“掌柜请进,阿茕还有话要与您说。”语罢,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

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余阿茕的心脏悬在胸腔里“怦怦”乱跳。

她不敢直视陆九卿的眼睛,低垂着头,静静等待他做出回应。

陆九卿的反应比阿茕想象的还要镇定,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仿佛他今日所做一切只为等待这一刻。

他昂首前进一步,反手阖上木门,径直踏入房里,才落座,便听阿茕说:“阿茕明白掌柜绝非普通人。”

陆九卿面上笑意更甚,本平静的眸子里多出几分玩味:“所以呢?”

“阿茕愿为掌柜效命,以求庇护!”阿茕“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连磕下三个响头,“阿茕别无所求,只愿有一日能替娘亲报仇!”

她又何尝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随着年纪的不断增大,她的特征只会越来越明显,而今的她连景先生与陆掌柜都瞒不过,将来又谈何扮成男装去考取功名!

更何况……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陆九卿的底细,甚至连他当年将自己救回、乃至送自己上明月山求学的目的究竟是何都不知。

她从来都不信陆九卿会是个简单的人物,倘若他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又这般莫名其妙地被她骗了这么多年,结果会如何,她不敢揣测。

她这一步看似凶险,实则是最保险的招,而陆九卿接下来的表现,也正肯定了这一点。

陆九卿的脸上并无半分异色,神色泰然到仿佛早就料到阿茕会有此一出。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伏跪在地的阿茕,隔了许久,方才道:“你果然是这批孩子里最聪慧的一个。”

短短一句话,教阿茕本就沉重的心思又沉了几分,她低垂着脑袋,还在静候下文,陆九卿却从怀中掏出一只竹哨,放置她掌心:“我能看到你的诚意,只是,而今的你尚不具备为我所效命的能力,你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陆九卿已离开足足半个时辰,阿茕仍有些神思恍惚。

纵然事已至此,她仍不能确定自己所做究竟是对是错,太多谜团摆在她眼前,前方的道路全然被迷雾所遮蔽,只怕一个不慎,她便踏入深渊,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越想越觉头痛,脑子里一根弦紧紧地繃着,全面拉扯着她的神经。

她从来都不是个多愁之人,亦懂得该如何调适心情,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停地暗示自己,说服那个胡思乱想的自己,将一切烦恼事抛诸脑后。

脑袋仍在隐隐作痛,她又轻轻揉了揉,缓缓掏出陆九卿送的那只竹哨,捏在手上细细打量一番,方才抵在唇上,试着吹了几声。

陆九卿并未与她解释这竹哨究竟有何用处,只能由她自己来探索。

竹哨才响三声,屋外忽地传来一阵躁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扇翅飞来,她心念一动,便停下了吹哨,将窗推开。

清凉如水的杏花香霎时漫了过来,窗外是株开得正好的杏树,粉白杏花堆积似雪,密密匝匝遮蔽了视线,她先前所听的扇翅声便正是从那杏树后传来。

某一刹,停顿半晌的扇翅声又忽地响起,阿茕聚精会神,试图将自己的视线穿透那密不透风的粉白杏花。

只听“嗤”一声巨响,竟有一只巴掌大小的黑色鸟儿穿透繁花,落至窗棂上,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阿茕。

竟是一只夜鸦。

阿茕沉着脸与那夜鸦对视几瞬,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连一只夜鸦都让她如临大敌,真是可笑啊,而今的她甚至都比不上八年前的自己。

想着想着,她忽而垂下了眼睫,低头去抚摸那只夜鸦。

她早就该下决心了不是吗?

上天不会留给她退路,她亦不需要退路。

只要能报仇,能争夺回一口气,即便深陷泥潭,恶鬼缠身,她也在所不惜!

那日之后,整个杏花天再度恢复了平静,莫说阿茕,连白为霜都再未提过当夜之事,他们都忌讳莫深地同时选择沉默,本就显异常的一件事又被笼上一层疑云。

那件古怪的杀鸡案就此成了一桩悬案,除却阿茕与白为霜这两个当事人,再也无人记起,仿佛当夜之事真是一场梦。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从前总斗嘴抬杠的二人倒都收敛了几分,阿茕不再在大庭广众下调戏白为霜,白为霜亦不再见了阿茕便躲,见着她,连神态都温和了几分,不再一天到晚板着张讨债脸。

那时候阿茕与白为霜都以为,他们将这般平安无事地长大,然后各奔东西。

到头来,倒真是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算了也白算。

又有谁能料到,临至阿茕离开杏花天前的那一夜还会发生这样一件“刻骨铭心”之事。

那夜正值花朝节,阿茕恰满十五,这也就意味着她已成人,可觅良婿婚配。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一笑,如她一般的女子,哪还嫁得出去。

她花去整整一年的时间方才取得陆九卿的信任,那只夜鸦亦被她成功驯化,成了她的信物与传书工具。

陆九卿本欲送她一场笄礼,却被她婉言相拒。

明知不可得还去奢想,只会让欲望在心间越扎越深。

陆九卿仍是亲自送来一套钗环,以及一身她从未穿过的女式裙装。

也罢,就当断了她最后的念想,今夜以后,世上再无苍琼,只余陆阿茕。

她立在铜镜前,以生平最柔美的姿势换上那身衣。

那是件极尽奢华的桑蚕丝齐腰襦裙,烟紫色裙裾,上嵌珍珠,银丝绣纹,只消一眼,便再也放不下。

穿惯了男式衣袍的她不曾穿过如斯繁琐的裙装,一时间竟被难住了,几许慌张,几许难堪,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地僵在了原地。

铜镜里倒映出她狼狈的身影。

散乱的发、凌乱不堪的衣,她呆呆望着镜子里非男非女的自己,忽而勾起唇角自嘲一笑。

“既非男又非女,你究竟是个什么怪东西?”她一遍又一遍轻声质问自己,“既非男又非女,你究竟是个什么怪东西?你究竟是个什么怪东西!”

越质问,她眸中郁色越深,待到临近某一点时,终于再也克制不住,端起钗环配饰一把往铜镜上砸。

随着几道嘈杂之音的响起,铜镜应声而裂,待到镜子了再也倒映不出她完整的身影了,她方才住手,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

“陆阿茕……”

一个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惊得阿茕心头一悸,猛地回头,却见白为霜右手挑着帷幔,正神色不明地望着她。

许是阿茕面上的惊骇太过扎眼,白为霜立马补了句:“我隔着帷幔唤了你好几声,你都未听见……”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阿茕也能猜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先前盘踞整颗心房的恐惧全然被阿茕压下去,不消片刻,她就变了脸色,一脸阴鸷地朝白为霜步步逼近:“小霜霜,你说我这样可像个姑娘家?”

阿茕这模样着实太过异常,连素来镇定的白为霜都没来由地冒出了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手背上的汗毛都已根根竖起,他皱了皱眉头,只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了。”阿茕毫不避讳,反倒又朝他妖娆一笑,“你还不知我这些年来究竟对你有何心思不成?”语罢,神色决绝撕断一截衣袖。

白为霜这下终于绷不住了,一脸蒙逼外加满脸震惊,宛如同时被九九八十一道道惊雷给劈中了一般,跌跌撞撞地扶着门冲了出去。

阿茕却疯了似的捂着肚子滚地大笑,笑得眼泪水都冒出来了,笑得连她自己都辨不清,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

即便换上了女装又如何?

可有人能认出她本就该是女儿身?

白为霜像见了鬼似的在杏花林间疾走,想必活了整整十六年还从未遭受如此惊吓。

杏花天位于明月山之巅,夜间风大得很,晚风一阵又一阵地卷来,拂在身上难免带着几丝寒意。

若未撞上这么一遭破事,白为霜早该脱衣就寝了,故而身上并未穿太多衣,纵然如此,他仍像是没有知觉似的不停地在杏花林间转悠,阿茕着女装朝他媚笑的那一幕犹如被人深深刻在了脑子里一般,挥之不去地在他脑袋里萦绕萦绕再萦绕……

他想,他大概是要被阿茕那厮给吓疯了,否则又岂会总想起她的脸她的笑,他越是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被剪得支离破碎的画面越是要往他脑子里钻,霸占他所有思绪。

他素来镇定,而今却无再回住所的勇气。

夜色越浓郁,寒意越深,渐渐穿透他薄薄的中衣,渗入骨子里。

他抱着胳膊思忖半晌,仍无要回住所的意思,索性转了个弯,往江景吾房里走。

西苑虽只有十五间房,每间房的距离却隔得十分之遥远,从白为霜此处前往江景吾的住处,花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

半盏茶工夫后,白为霜便已进了江景吾的屋,值得庆幸的是,江景吾舍友今晚恰好不在,瞅见白为霜来了,连忙摸出一壶藏了大半个月的酒,又寻来两个茶盏充当酒杯,笑呵呵地斟着酒。

白为霜心事重重,根本分不出心去品酒,盯着澄清的佳酿思索半晌,仍是忍不住道了句:“方才陆阿茕在我面前断袖。”

白为霜这一言的威力,不亚于突然在晴空降下无数道霹雳,劈得江景吾两眼发直一脸蒙逼,小手那么一抖,洒了自个儿满身酒。

本就不善言辞的白为霜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他所受的惊吓只会比江景吾大绝不会比他小,他微微垂着眼睫调整了下思绪,试图将整件事说完整:“不对,是我先看到陆阿茕穿着女装,然后他才当着我面撕断一截衣袖。”

江景吾好不容易扶起的酒壶又“啪嗒”一声落了地,这下全洒了。

他无比肉痛地盯着那空酒壶望了许久,方才说出一句欠揍至极的话:“我以为……你比他更适合女装……”

后面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所取代。

巡夜的护衞恰经此处,推门一看,整个杏花天最贵的两个贵公子正扭打成一团,酒洒一地,满地狼藉。

杏花天内禁酒禁斗殴,甭管白为霜与江景吾身份是如何如何尊贵,该罚的还是得罚。

于是,一人领了一本《训诫》带回去抄。

纵然被罚抄书,白为霜仍有些魂不守舍,苦苦纠结着,此后该如何面对阿茕。

事实证明,他这时候思考这种问题着实白费。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阿茕便收拾东西走了。

直至三日后,他方才知晓,原来阿茕考上了童生,此番离走是要去考乡举。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瞬间涌上心头。

他与阿茕相识九载,同房八年,除却姓名,他竟对阿茕一无所知。

那时候,他以为阿茕很快回来,却不想她年仅十五便考上秀才,此后再未出现。

后来,连景先生都未再提起阿茕,江景吾趁此机会搬来与他一同住。

那帘悬挂八年的帷幔就此被拆落,他莫名觉着有些不习惯。

他突然想起一年前,他与阿茕一同滚下山坡的那一夜。

大抵,真应了那两个字——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