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 class="center">一</h3>
她不明白自己所做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那场被她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复雠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五年后……
年仅二十的陆阿茕考中殿试,名列第七,至此名扬天下。
少年成名的她任天水府下梅城县县令之职,于次年春还乡。
次年春。
楚地冰雪消融,阮水江上碧波万顷,白为霜一袭天青色锦袍长身立于画舫之上。
江景吾又在设宴酬宾,觥筹交错夹杂着靡靡丝竹之音,白为霜素来喜静,又嫌那些媚眼横飞的舞|女身上脂粉气息太过浓郁,浅啄几口清酒便跑去船头吹风。
河风轻轻拂过面颊,他终于吁出一口浊气,远目眺望河岸。
而今正值早春,沿岸一片花红柳绿,这般倚在栏杆上吹风着实惬意,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似有一直在此处待下去之意。
今日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又恰逢休沐日,故而两岸游人如织。
令白为霜觉着奇怪的是,明明岸上有着这么多的行人,为何那抹鲜红偏偏就能撞入他眼里,他斜倚栏杆的身子在一瞬之间变得僵直,所有注意力皆集中在那扎眼的红衣少年身上,那抹红影却像变戏法似的,一晃便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仿佛先前所见不过是错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霎时涌上心头,他瞪大眼,试图从人群中剥离出那抹鲜红。
两岸人潮汹涌,那抹鲜红宛若没入湖海的一尾鲤,某个瞬间,那尾鲤就要再度显出身形,临风立于春风里,微一侧首……白为霜身后便传来了江景吾的声音。
江景吾一身酒味扑鼻,怀里搂着个满脸娇羞的舞姬,一派风流地调侃道:“打一开始你就盯着人家看,啧啧,我竟看不出你这小子好这口。”语罢,他又低头盯着人舞姬细细打量,“咦,不过这姑娘怎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呢?似乎……似乎与那陆阿茕有几分相似啊。”
听闻此声,白为霜不禁猛地一回头,就在他回头的空当,那抹红影便这般彻底消失不见了。
白为霜面色微愠,黑着脸望了江景吾一眼:“滚。”
江景吾忙拍拍舞姬肩:“听到没,人白大美人叫你滚呢。”
舞姬泫然欲泣。
白为霜又瞪了江景吾白为霜一眼:“本王是叫你滚。”
江景吾这厮与阿茕倒是同道中人,一样的脸皮厚,都这般光景了,还能嬉皮笑脸与那舞姬道:“白大美人又闹脾气了,你先进去。”
舞姬款款而去,江景吾方才恢复正经,颇有几分严肃地道:“你是世子,又不是和尚,这般不近女色是为哪般?”
白为霜懒得搭理他,江景吾却愣是不肯走,非杵在这儿自说自话。
白为霜宛如老僧入定一般,对江景吾那厮所说之话一概不理,江景吾无计可施,眼珠子一转,突而惨叫一声:“呀!你该不会真断袖了吧!一直惦记着那陆阿茕,嗯?”
白为霜静默不语,只拿一双冷若寒霜的眼狠狠剜他。
江景吾这厮非但不收敛,反倒越发来劲,絮絮叨叨在一旁念叨着:“惨咯,惨咯,这下又该如何是好!”
白为霜早已过了暴躁的年纪,对江景吾所说之话充耳不闻,只当他在放屁。
于是,二人一动一静,一吵一闷,整个下午便这般过去了。
临近戌时,画舫方才靠岸,白为霜直接无视江景吾的苦苦相留,画舫甫一靠岸,便板着张讨债脸下了船。
白为霜他爹虽是权势滔天的楚国公,乃是大周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子女运却稀薄得可怜,好不容易凑齐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也就是白为霜他哥,却在四年前溺水而亡,本已立志做一闲王的白为霜赶鸭子上架,被迫离开杏花天,继承了这世子之位。
故而本就表情缺乏的白为霜为了树立威信,越发没了表情,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一年不到便将这冷面俊世子的名号传遍大周,远在帝都的阿茕自有所耳闻。
听闻此语的她但笑不语,只暗戳戳在心中揣测着,也不知这闻名天下的冷面俊世子再见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啧,莫名有几分期待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话已扯远,让我们再度将视线集中在冷面俊世子白为霜身上。
且说白为霜下了江景吾的画舫,已然抵达自个儿世子府,才一入门便匆匆跑来一人,附在他耳边道:“新上任的梅城县令自称乃是您的故人,正在侧厅候着。”
这便是做世子的不好之处,从前他这闲人压根就没人搭理,自从做了世子以后,不论何人都想与他见上一面。
他素来不屑做多余的交际,想都未想,便道:“不见。”
“这……”与他通报之人颇有几分踌躇,几番挣扎后,仍是补了句,“那人道,他叫陆阿茕,乃是您在杏花天的同窗。”
通报者此言一出,我们那泰山崩于前都不改色的冷面俊世子瞳孔骤然一缩,缓了近两息,方才道:“照样不见。”话虽这般说,却全无先前的气势,怎么看怎么都令人觉着他是在心虚。
通报者见之不禁面露几分疑色。
很快,那名唤陆阿茕的同窗便抱着只不晓得从哪儿拐来的野猫粉墨登场,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啧啧,五年不见,白兄倒是越发不近人情了。”
不知怎的,这一如从前的调侃话语落入白为霜耳朵里像是突然变了个味。
他愣在原地怔了怔,方才猛然掀起眼皮子。
不过看了一眼,他便觉自己心口跳得厉害。
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今日在画舫上看到的那红衣少年真是阿茕。
阿茕生得俊朗,虽已至弱冠之年,仍是少年人的模样,寻常人都穿不来的骚包红衣裹在她身上说不出的好看,身姿颀长,眉目含笑,道不尽的肆意张扬,无端便叫人想到了“少年鲜衣怒马”六个大字。
相比较白为霜在画舫上的惊魂一瞥。
这还是阿茕暌违五年,头一次见到白为霜。
当年的冷峻少年郎已然长大成人,仍是一等一的美貌,却又不复当年,总算长出些许棱角,将他与女子区分开。
阿茕打量白为霜的同时,白为霜亦在打量她。
阿茕生了张少年脸,打小便被人认作男孩,近些年却有越长越柔和的趋势。
白为霜盯着阿茕这张越来越女气的脸看了半晌,满脑疑惑:这厮怎越长越娘气了,莫非真断袖了不成?
阿茕自不知白为霜心中所想,悠悠收回目光,懒散一笑:“听闻楚地频出吸血案,下官特奉圣上之命,前来协助世子破案。”
是了,阿茕今日所来的目的正是这个。
故而她才会这般坏心眼地去揣测,白为霜再见她究竟会有何反应。
当年之事她是真做得绝,可若不那般做,谁又知她可还有机会去考乡试,怕是连站在此处调侃白为霜的机会都无吧。
思及此,阿茕面上笑意终于寸寸退去,重新换上副正经表情。
而白为霜不想当世子的原因,也正是因为他爹早有让位之意,烂摊子全往他身上堆,阿茕此番所说的吸血案正是诸多烂摊子之一。
约莫十五年前,也就是阿茕娘亲离世的那一年,楚地出现了第一桩吸血案。
杀人手法十分残忍可怖,死者颈部生生被咬断撕开,放干所有血,方才丧命。
此后,几乎每隔半年,楚地都会再出现一具咬断脖颈放干血的尸体,一直持续至今。
这是一起横跨十数年且仍在持续着的悬案,由于太过离奇,怕引起轰动,衙门才会一直压着消息,直至半月前,楚国公才将这担子压在白为霜肩上,也就那时,他方才知晓,世上竟还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距今儿个最近的一桩吸血案是在三日前,发生在梅城县,死者恰恰好是梅城苍家嫡长子,此外苍家家主亦横死,也就说,阿茕这一回,她那生父以及同父异母的哥哥都恰好丧命。
阿茕名义上是梅城县县令,实际上还是以协助白为霜破这桩案为主。
只是近些天白为霜还有别的事耽搁,便只能她一人赶回梅城苍家。
百年苍家早被阿茕她爹败得面目全非。
阿茕行走在记忆中的庭院里,只觉满目苍凉。
苍家传到阿茕她爹这代本就式微,短短十五年便由梅城首富跌出三甲,全靠祖宗从前打下的基业苦苦支撑着,而今苍家家主横死,这本就摇摇欲坠的大家族一夜间倾倒,家仆走的走,散的散,连那当年踏着阿茕娘亲上位的新主母都一派疯癫。
新主母姓何,不比阿茕那娘亲美貌,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纵然年近四十,仍风华不减。
瞧着她像个稚童似的蹲在自个儿子尸首前时哭时笑,不甚疯癫的模样,阿茕心中非但没有报复的快|感,反倒心生几许感慨。
却道物是人非。
阿茕脑子里关于她那亲爹的记忆并不多,而今再回想起,竟只记得自己母亲的懦弱,以及何氏的飞扬跋扈。
她将思绪从往事里拔出,何氏正咧着嘴号啕大哭,感受到她的目光,又倏地抬起头来,朝她痴獃一笑,再也寻不回从前的影子。
阿茕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微微招手,唤来一人拖走碍眼的疯癫何氏。
直至再也见不着何氏,阿茕方才吁出一口气,颔首示意杵在一旁的仵作掀开盖住她亲爹的黑布。
黑布之下覆着具僵硬苍白的男尸,轮廓秀挺肤色白净,着一袭绛紫色锦衣,线条流畅的下巴上留有一撮美须,无声无息地躺在这裏,叫人怎么都想不到,三日前他还曾一掷千金博美人欢心。
整个梅城县的百姓都在说,苍家家主是何等的艳福,年近四十还能大胜周家大少,得那梅城第一美人归垂青,却不想,他竟这般薄命,还未享得美人福便已归西。
这所谓的梅城第一美人不过风月场里一名妓,苍家家主才断气,又重新投入周家大少的怀抱,哪管自己前不久才与他人海誓山盟。
风月场上的女子哪有什么真心,倒也无人责怪她凉薄,风头全都集中在苍家家主蹊跷的死因之上。
传闻苍家家主死于自己书房,说是中毒身上又寻不出一丝中毒的迹象,说是遭人凶杀,浑身上下寻不出半处伤,唯有一双眼瞪得有如铜铃大,故而坊间传出不少流言,道他是活生生被鬼吓死的。
那只鬼,不巧便是代指阿茕她那早死的娘亲。
阿茕娘亲当年本就死得蹊跷,纵然苍家对外声称自家主母乃是死于恶疾,却无一人相信,这深宅大院里事谁又说得清。
阿茕一路走来亦听了不少传言,而今真正见到这具了无声息的尸体,只觉感慨良多。
从前,她想过很多种与自己生父再见的场景,甚至,她连见到他后要说的话都一一想好,又何曾想过,竟会变成这样。
她一点也不畅快,更流不出一滴泪,只觉胸口堵得慌,喉咙里也像是被人灌满了铅,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穿着粗布衣的仵作絮絮叨叨在一旁说着什么,她即便不曾认真去听,也能猜到个大概,无外乎就是说,苍家嫡长子死因与从前那些吸血案无异,反观苍家家主,纵然那仵作使劲浑身解数,都找不出他的死因。
从始至终阿茕都垂着眼帘,待到仵作说完那番话,方才颤了颤眼睫,道:“依你看,他可是如坊间传言那般,活生生被鬼吓死的?”
仵作面色凝重地摇摇头:“凡是被吓破胆之人,必将面色乌青,瞳孔放大,更有甚者,还将口吐白沫。”
苍家家主面皮白净,双目圆瞪牙关紧咬,不似受到惊吓,反倒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楚。
阿茕了然,悠悠收回目光与那仵作道:“所以,他不是被吓死的?”
仵作颔首,带着几分羞赧:“确切死因还得再查。”
阿茕也不与他在此事上纠结,只道了句“你接着验,我再去别处看看”,便起身走了出去。
在一干家奴的指引下,阿茕来到了苍家家主的案发现场,也就是那间书房。
书房摆满各类古董字画,纵然苍家已然没落,家底仍比一般人家丰厚,阿茕双手负背,踱步在书房内走,听闻引路的婢子描述当时的事情:
家主的书房从不进闲人,哪怕是大少爷都不能随意踏进去,故而,无人知道家主究竟何时断的气,他们只知家主那日看上去显得十分异常,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再未出来过,送去的饭也都没动一口,这般过去一整天,到了第二天清晨,才有人发觉不对。
何氏领着家丁将门撞开,便瞧见家主伏在案上小憩。
何氏向来泼辣,才欲发作,家主竟被她一推便躺在了地上,一摸,连气都断了。
何氏险些被吓昏厥,外头却又传来噩耗,大少爷死在了自个铺上!
这一下何氏才真撑不住了,两眼一翻直接栽倒在地,醒来便满口胡话,总说有鬼找苍家人索命。
阿茕知道何氏所说那个“鬼”正是她母亲。
那些神叨叨的坊间传闻倒不是有心人作祟,皆出自何氏之口。
阿茕娘亲向来软弱,又无显赫的家世来替她撑腰,纵然当了苍家主母,仍受尽白眼,从始至终都被何氏所压制。再软弱的人都有旁人不可触碰的逆鳞,而她的逆鳞正是那时年幼的阿茕。
何氏千不该万不该对阿茕下手。
即便是现在,阿茕都能清晰地记得,那夜她娘亲与何氏针锋相对时宛若修罗的表情:“你若敢动我女儿,我即便化成厉鬼都不会放过你!”
那夜许是她这短暂的一生中最有血性的时候,可这又如何,最后她还是死了,是否真化成了厉鬼,阿茕倒是不得而知,只知从那以后她的日子越发不好过。
那时阿茕生父就已初显败家子之风范,整日流连花丛泡在风月场里,连自家正房“病死床榻”都不知,何氏一手遮天,势要斩草除根,连年仅五岁的阿茕都不放过,亲手将其送至人牙子手中,且嘱咐,不可变卖为奴,要送去采生折割。
彼时的阿茕纵然年幼无知,仍是记住了那恶毒的字眼“采生折割”。
何为采生折割?
“采”即采取、搜集,“生”即生胚,“折割”即刀砍斧削。
顾名思义,要将阿茕作为生胚送给人牙子,任凭他们刀砍斧削,将阿茕变成个能供人讨钱的怪物。
起先,阿茕尚不知晓这四个字所包含的寓意,直至她真正进了乞儿窝,看到那撒落一地的鲜剥兽皮与肢体残损的稚童,方才懵懵懂懂猜测到其险恶用心。
所幸她生了副不俗的容貌,令那领头的乞儿动了歪心思,才逃过那刀砍斧削之劫。
往事不停在脑子里回放,不知不觉中,阿茕竟一屁股坐在了苍家家主当日所坐的太师椅上。
纵然阿茕胆大包天,仍是对坐死人椅子有所忌讳,她“哗”的一声站起,却又在站起的一瞬间突然回想起什么,再度坐了回去。
她的目光在对面那堵墙上来回游走,最终定格在中心位置的那一幅画上。
那是一幅看似十分寻常的美人图,既非大师手笔又不像出自苍家家主之手,图中美人亦画得中规中矩,唯一引人注目的是美人足下一片赤色红莲,鲜艳欲滴,仿似鲜血染成。
莲花淡雅,素来被文人誉为高洁之花。
红色莲花却不然,本是佛学八寒地狱之一,因受生此地狱者严寒逼切,其身变为红赤之色,皮肤冻裂,故称红莲地狱,亦有说是十寒地狱。此外,另有一说,乃是热地狱之一,其狱中皆呈赤色,如红莲花之色,故称之。
若是个市井莽夫,不知个中寓意倒是情有可原,堂堂苍家家主也不知,还真是说不过去。
<p/><h3 class="center">二</h3>
她呆呆望着那捧毫不起眼的黄土堆,心中百味陈杂。事已至此,她都不知自己究竟算不算替娘亲报了当年之仇。
阿茕又盯着那幅画看了半晌方才移开视线,朗盛询问立在一旁的婢子:“你家家主可信佛?”
阿茕突如其来一问倒叫那婢子愣了愣,那丫头倒也机灵,不过晃了片刻的神,很快便应道:“算是信的。”
阿茕也不深究这四字,又起身,重新将书房扫视一圈。
如此一来,便发觉许多先前被她所忽略掉的细节,譬如整个书房内到处充斥着莲纹,譬如那幅美人图正对书桌乃至书桌后方的书架,而那书架之上又有一盏造型古朴的莲灯与美人图正中心那朵红莲遥遥相对。
阿茕不知这样的布局究竟有何用意,却已全然被那盏莲灯所吸引。
她唇角微掀,径直走向书架,试图用手去搬动那盏莲灯,却发觉,莲灯乃是固定在书架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