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犹自沾着露水的杏花便这般横在了她眼前。
“香花赠美人。”
蕴藏笑意的低沉嗓音适时响起,听得阿茕心中一悸。
她神色有几分紧张,正欲说话,一直被视作透明的小美人却面若寒霜,咬牙切齿对那人道了三个字:“景先生!”
阿茕又是一愣,此人竟是景先生?
在阿茕发愣的空当,那人已将杏花别在阿茕鬓角,笑眯眯地望向小美人:“小霜霜这般咬牙切齿是为哪般呀?”
小美人一声冷哼,不说话,暗自磨牙。
阿茕倒被“小霜霜”这一黏糊的昵称给逗乐了,一时间没忍住笑意,抖了抖。
景先生目光一路下移,最终停在了小美人手中那柄宽背大砍刀上,仍旧是笑眯眯的。
“有事与我回屋里说。”
屋外杏花烂漫,一枝开得格外盛的穿过窗格,一路延展至屋子里,许是夜间雾气太重,明明今日不曾下雨,那花枝上却携着一串饱满的露,沉甸甸坠在花蕊间,仿佛下一刻便会全然掉落。
“哈哈哈哈!”随着一阵毫不收敛的笑声响起,那花枝上的露纷纷坠了地,濡湿桌角一片。
那笑声仿佛未有停歇,一阵才落下,又有一阵响起,隔上许久,方才又见景先生捂着笑酸了的肚皮与阿茕道:“你当真摸了小霜霜屁股?”
阿茕一脸难为情地颔首:“其实……我也就仔仔细细地摸了一把。”
终于有所消停的景先生又开始捧腹狂笑。
从头至尾都在冷眼旁观的小美人则捏紧了那柄宽背大砍刀,大有憋不住了便冲上去砍人之意。
也不知是因那小美人的神色太过阴郁,还是这景先生终于笑够了,又隔许久,方才一本正经地总结:“小美人摸了小霜霜屁股实为无意之举,更何况小霜霜你都扛着刀追了人家一晚上了,天大的仇都该抵消了,此事就此揭过。”停顿半晌,又补了句,“还有,你那刀,暂由我保管。”
于是,阿茕便与那面色阴沉的小美人一同回到了西苑。
再然后,阿茕又很是震惊地发觉,这一言不合便扛刀砍人的小美人竟是自己舍友!
这等悲怆,这等无奈,愁得阿茕只想连夜卷铺盖走人,省得半夜惨死在床上都不知道。
阿茕内心很煎熬,很无助,在床上翻了半宿,终于下定了决定,“嗖”的一声爬起,慢慢地挪至帷幔前,再三犹豫,还是道了句:“今日之事,是我……”
后边的话还在喉间打着转,帷幔那边便传来一个冻彻心扉的“滚”字。
阿茕一听,生生将后边的话压了下去,气呼呼地躺回床上。
此后无话,一夜噩梦。
阿茕睡得不好,翌日还得爬起上早课,整个人都有些晕乎。
也就这日,阿茕方才晓得那小美人的姓名。
“白为霜。”她一边默念此名,一边拿眼角余光去偷瞟,心想,这名字倒是与他相衬。
还真真儿是又白又冷若冰霜。
这厢阿茕正发着呆,景先生便踱步走了过来,凑在阿茕身侧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不得不说,今日的景先生倒是穿得规矩,眼神也不似昨夜那般风流轻佻,乍一看过去,倒也似个风雅名士,奈何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充分暴露了他内心。
阿茕犹自懵着呢,不禁脱口而出:“我在想,他怎就生得这般好看。”
短暂的寂静后,本还装得一本正经的景先生率先捧腹大笑,在座弟子一愣,随即笑倒一片,其中一个名唤江景吾的弟子笑得最为癫狂,直拍案叫好:“这位同窗,你很有勇气嘛!”
这江景吾不是别人,正是白为霜表兄,打娘胎出来就与白为霜在一起蹦跶的那种,又岂会不知道这白为霜生平有两恨:一恨别人夸他好看;二恨别人总盯他看。偏生阿茕两样都得占齐了。
阿茕避开白为霜杀气腾腾的目光,尴尬一笑:“还好,还好。”
这下阿茕算是正儿八经与白为霜结下梁子了。
阿茕性情活泼,不论是在有凤来仪还是在杏花天,总能呼朋唤友三五成群。
相比较之下,白为霜简直称得上孤僻,来来往往皆一人,极少的时候才会与那名唤江景吾的少年走在一起。
阿茕这人没别的,就是无聊。
反正梁子都已结得彻底,白为霜越是如此,她便越按捺不住想去逗弄他。
白为霜对阿茕的嫌弃溢于言表,打也打不得,揍也揍不了,最最关键的是他脸皮还没人家厚,如此一来,便只得躲。
偏生那阿茕格外热情,次次都是大老远瞧见他便扑了过去。
用江景吾的话来说便是:“那陆阿茕怎每次瞧见你,都跟饿犬瞧见了肉骨头似的。”
白为霜听罢,没来由地起了身鸡皮疙瘩,躲阿茕躲得越发勤了。
时光在一片鸡飞狗跳中不慌不忙地流逝,转眼已过六年。
六年后的阿茕已满十四岁,杏花天内恰发生了一件古怪至极的事。
近段时间内杏花天中大量活鸡离奇死亡。
起先大伙还以为惹来了什么瘟疫,直至第二日又死了一批,方才发觉,这些鸡皆是被活活咬死的。
考虑到明月山上并无大型猛兽,头一个被怀疑的自是那偷鸡惯犯黄皮子,只是那黄皮子长得还没一只老母鸡大,根本不具备在一夜间杀死数十只鸡的能力,又岂会搅出这般风雨。
为了保证桌上有鸡可食,景先生座下三十名弟子个个自告奋勇组团去值夜,只为揪出那杀鸡贼。
今夜恰好轮到阿茕与白为霜值夜。
白为霜自然无任何好脸色,阿茕依旧笑嘻嘻的,嘴裏叼着根狗尾巴草,双手枕着脑袋,优哉游哉地跟在白为霜身后走。
已满十四的阿茕身量颇高,亭亭立在那里,仿似一春后破笋而出的纤嫩翠竹,一袭扎眼的红衣裹在身上,分明就是个鲜衣怒马的俊美少年郎,甭提有多风骚。
白为霜而今也满十五,较之六年前,越发傲骨凛冽,容貌自然更甚从前,若有个不知情的孩子从他身边经过,怕是得惊得喊上一声神仙姐姐,明明比他身后那阿茕更似女扮男装,却无半点脂粉气,也不知再过几年又会长成何等的模样。
二人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时常碰不到面,好不容易与白为霜独处的阿茕又岂会放过此等调戏人的绝佳机会。
才跟在白为霜身后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已按捺不住,“呸”的一声将那狗尾草吐出,加快脚步,噌噌噌地挪至白为霜身侧,觍着脸凑上去,笑嘻嘻道了句:“这才半日不见,白兄似乎又变好看了几分呢。”
白为霜足下一顿,并未转身,只拿眼角余光去剜阿茕。
阿茕越发来劲,龇着一口白花花的牙,又要道什么,话都还在肚子里酝酿,远处忽而闪过一道黑影,竟是朝鸡圈所在的方向奔去。
阿茕都还未反应过来,白为霜便已追着那黑影跑远。
她愣了愣,亦紧随白为霜身后。
待到二人赶至鸡圈,已过半炷香时间。
那黑影早已消失,薄云不知何时遮蔽了皓月,忽有阴风擦地而起,吹得白为霜手中烛光明灭。
鸡圈中一片血污气息,还伴随着几声凄厉鸡鸣,映着微弱的烛光望去,本就污秽的鸡圈中一片狼藉,尚未死透的鸡苟延残喘抽搐,抖落一地鸡毛,本就膻臭难闻的鸡圈混杂着血腥之气,那股子复杂至极的味道几乎要掀翻阿茕与白为霜二人的头盖骨。
二人纷纷掩鼻,匆匆后退大几十步,方才削弱这要人命的恶臭。
不曾想过鸡竟死得如此之快的二人同时陷入了沉思,先前闯入视线里的那道黑影亦在脑子里盘桓,挥之不去。
与白为霜一样,阿茕也怀疑先前那道黑影便是杀鸡贼,却是闹不明白,那黑影分明就是个人,有鸡也不偷,偏生要将它们全杀了作甚?
阿茕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有了疑惑便会想办法去解决。
不待白为霜发话,便要抽出那盏被白为霜捧在手心的灯。
白为霜掀起眼帘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躲开她伸来的那只手,掩住口鼻,率先举灯踏入鸡圈里。
他在鸡圈中四处走动观看,时不时用那不染尘埃的白靴踢一踢软瘫在地的鸡,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阿茕也不曾闲着,她随手拎起一只犹在抽搐的老母鸡,跑至白为霜身后道:“你等等,灯借我用下。”
白为霜随即转身,一片暖黄色光当头洒落。
细细打量手中老母鸡的阿茕面上露出了然之色:“果然又都是被咬死的。”
前方仿佛有片迷雾遮住了眼,她越发不明白,倘若那黑影真是杀鸡凶手,为何要一口气杀死这么多鸡,杀了这么多鸡于那人又有何好处?
阿茕犹自低头思索着,脑颅忽而传来个清冷的声音:“这些鸡都乃断颈而死,地上却未流太多血。”
白为霜一言,恍如醍醐灌顶,杀鸡的场面阿茕不是没见过。
狠狠往那鸡脖子割上一刀,流出的血几乎可接上满满一大碗。
眼前这些鸡分明都是断颈而亡,地上却无太多血迹,简直就像有人蓄意来杀鸡接血。
思及此,阿茕越发觉得奇怪,也不知那人偷这么多鸡血是要做哪般。
阿茕这人最是喜欢胡思乱想,又想趁此机会逗弄白为霜的她眼珠子一转,便开始胡说八道:“你说我们先前看到的黑影会不会是成了精的黄皮子?”
白为霜又掀起眼帘瞥她一眼,她犹如受到鼓励一般,越发眉飞色舞:“依我看呀,这事八成就是那道黑影干的,正因他是黄皮子精才会要吸鸡血来修炼,指不定他往后吸腻了鸡血,就改吸人血了。”
白为霜悠悠收回视线,懒得搭理阿茕,举着灯直往鸡圈外走。
“今夜到此为止,先回去找景先生。”
阿茕不死心,又跟在后边补了句:“我是说真的,指不定,他如今正躲在某处偷偷瞧着咱们呢。”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四周又起了一阵凉风,吹走了遮住皓月的薄云,却没来由使她起了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搓搓手臂自言自语:“这风倒有些邪乎。”
眼见她下一步就要跨出鸡圈,腿却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她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一颗沾着猩红血迹的漆黑头颅不其然地跃入她眼里!
她瞳孔一缩,连忙加快速度往鸡圈外跨,才迈出右腿,先前与那头颅相撞的左腿却是怎么也迈不动!
察觉到身后异常的白为霜忽然猛地一转身,却忽闻阿茕爆发出一声惊叫。
此时月光通透,月色薄凉,整个世界都被染作苍青色的调。
白为霜这一眼看得格外清晰,一个蓬头青面的男子仿似蠕虫般攀着阿茕手臂从鸡圈里边爬起。
他两眼呆滞,面色发青,嘴角粘着半根鸡羽,瞧见白为霜正举灯望着自己,咧开嘴角缓缓笑开,碎肉与鸡血就这般顺着牙缝淌了出来。
“滴答……”
“滴答……”
潮湿而黏腻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一下又一下。
当滴水声响至第三下时,被吓懵了的阿茕方才反应过来,一个猛力甩开那攀在自己身上的男子,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至白为霜身边,二话不说便拽着他开跑。
“那人有古怪,快跑!”
阿茕向来胆子肥,先前之所以被吓得惊叫出声,并非那人攀在了她身上,而是,她亲眼看到那人低头缩在围栏旁撕咬活鸡。
她话音才落下不久,那被甩至身后的男子便歪着脖子,一路怪笑着跟在他们身后追赶。
要成为一代名士,光会文的还不行,作为景先生的弟子骑射都乃必修课,光论文的,阿茕在所有弟子中乃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论武的,她一介女流再如何发奋都仍是抵不上寻常男子的十之七八,常年吊车尾的存在。正因如此,她才一年更比一年皮,好叫人莫发觉她其实比寻常人都要来得娘气。
阿茕这弱鸡才跑千把米便已气喘吁吁,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满脸惊慌地四处张望着。
鸡圈所处之地本就是整个杏花天中最偏僻之处,除却粗使杂役,平日里没人会来这裏,再加上此时又是黑夜,阿茕一时心急便拽着白为霜跑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
阿茕与白为霜才停顿片刻,那姿势扭曲的男子便已追了上来,手中还多了根沾着血迹的尖细铁锥。
阿茕心都快提到嗓子眼,掐了白为霜一把,道:“我似乎迷路了……眼前这条路也不知走不走得通。”
白为霜不曾作答,一言不发地拽着阿茕继续往前奔。
怪异男子男子捏着铁锥紧随身后,边跑边发出诡异至极的笑声,直听得人头发麻。
阿茕早已跑得脱力,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白为霜身上。
而今的她根本就不知自己要被白为霜带去何方,只知又晕头转向地被白为霜带着跑上一段时间后,那厮便突然停了下来。
也就这时候,她方才知晓,自己竟被那厮带上了绝路!
前方根本就是个山坡沟壑,往下一滚,即便摔不死也能整个半残。
阿茕几乎就要破口大骂,白为霜却未给她这个机会,又拽着她沿着山崖跑了一阵。
将他们逼入绝路的男子面上依旧挂着丝诡异至极的笑,也不再往前走,就这般立在原处,仍由他们二人折腾。
阿茕再也没法忍,一把甩开白为霜的手,要死不活地喘着气道:“你这是怎么带路的?”
白为霜不想与她在这种问题上纠结,更何况,路本就不是他带的,那男子分明有意将他们往此处赶,他仍板着一张讨债脸,四处观望着。
阿茕忙着喘气,无暇再搭理他。
白为霜却在这个时候又开口说了句话,他道:“待会儿记得与我抱紧一些。”
阿茕甚至都未能反应过来,便被白为霜拽了起来。
“喂……你……”
余下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就被白为霜抱着一同滚下了山坡。
也就这时候,她方才明白,白为霜先前为何要盯着山坡看这么久,诚然是在找最缓之处,然而,这又有何用?
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
“你活腻了,要死也别拉我垫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