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 class="center">一</h3>
你生而为乞儿,活着也是白受罪,倒不如早日归西,脱离这片苦海。
后半句话,当年阿姐活着的时候也曾与他说过。
像是有根羽毛轻轻从他心间拂过,他无意识地垂下了头,一寸一寸将阿茕打量着,他所不明白的是,明明两个人生得一点也不像,可为什么他总能从她脸上看出阿姐的影子?
阿茕被小豆芽盯得一脸莫名其妙,摸了摸脸,又道:“你又看什么?莫非我脸上真沾了什么东西不成?”
小豆芽这一次又似火灼般地移开了视线,垂着脑袋道:“没看什么。”
瞧他这小样,阿茕只莫名觉着好笑,她这下可是真生出了要调戏这孩子的冲动,只是调戏的话语尚未出口,又被突然开口说话的小豆芽给打断,他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阿茕一愣,只得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统统咽回肚子里,很是沮丧地道:“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终究还是我太笨了,一下子就暴露了,甚至还连累了你……这下都不知该如何报仇了。”
她越说情绪越低落,仿佛下一刻就能哭出声来。
小豆芽又别开了眼,并非对她的装可怜视而不见,而是不晓得该如何去安抚她,只得道:“连累我倒不至于,事已至此,你也不好继续在天水府待下去了。”
眼睛里本还含着两包泪的阿茕登时变得情绪高昂,她瞪大了眼,无比激动地道:“不!我不能离开天水府,我还没报仇……又岂能离开!”
将阿茕反应尽收眼底的小豆芽默了默,隔了半晌,方才又问:“既然如此,你可愿意加入丐帮?”
阿茕的情绪终于有所收敛,她满脸疑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丐帮?”
小豆芽颔首,道:“是的,丐帮。”
此言一出,洞穴外忽传来一阵不算小的动静,未隔多久,竟传来阵整齐划一的声音:“属下恭迎总舵主!”
“总舵主?”阿茕实打实地受到了惊吓,她知道小豆芽这孩子身份不寻常,倒是没想到会这般不寻常,竟是丐帮总舵主,是丐帮帮主的左臂右膀,怪不得……怪不得那老乞儿会以这种态度对他,怪不得他总是这么闲,哪儿都能与她打上照面。
震惊之余,阿茕又不禁感到窃喜,她真是没想到,随意抱了条大腿都如此之粗壮。
接下来的进展十分之顺利,阿茕很快便被带回丐帮总舵。
而那总舵的位置,则正是小豆芽先前带阿茕去的那座凶宅,这次依旧是那老乞儿前来开门,只不过引路者乃是小豆芽,他一路带着阿茕往凶宅深处走,最后停在整座凶宅最深处的庭院里。
此处说是庭院却寸草不生,焦黑一片,像是特意被人焚烧成此模样似的。
位于庭院的最中心位置布了个小型祭台,祭台后挂着绘了朵殷红血莲的黑色旗幡,一看便令人心生不安。
红莲与那毒蘑菇一样,并非头一次出现在阿茕的认知里。
头一次是苍家家主书房内那幅美人图,第二次是明月山上抓来的副将口中絮絮叨叨念的那句话。
事已至此,整件事都已完整地串连起来。
阿茕在小豆芽的指导下做完血誓,她本以为接下来还会有更大的秘密等着她去挖掘,结果血誓之后,小豆芽便带着她回家吃饭了,这使得她很是郁闷。
此后的日子,阿茕白日与小豆芽一同去那凶宅,晚上便与小豆芽一同回家,既无波澜也不曾现在任何线索,阿茕不禁有些心急,所幸焦急地等待五日后,终于又叫阿茕发现了一个丐帮的大秘密。
那是次月月初,某个回总舵的路上,小薯仔突然很是严肃地与阿茕道:“今夜回去,你须得早睡。”
阿茕自然要询问理由,便听小豆芽道:此乃帮中传统,每月月初,所有人都须参加一场祭典,那场祭典帮主与副帮主皆会来。
阿茕听罢,不禁双目一亮。
这一夜,阿茕用过晚膳便躺在了床上,只等半夜的那场祭典。
大抵是因为她的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她在床上躺了半宿都无半点睡意,好不容易熬到了半夜,小豆芽方才从床上爬起,一番简单的洗漱后便塞给她一个面具。
那是个看起来十分古怪奇特的面具,通体漆黑,又以鲜红颜料在其上绘了一朵血莲。阿茕盯着那古怪的面具看了半晌,不禁喃喃自语:“又是红莲。”
她说话声音很小,小豆芽并未听到这四个字,只是催促她赶紧把面具戴上,且叮嘱整个过程都不能将面具拿下来。
戴上面具的阿茕与小豆芽再度回到那座凶宅,此时的凶宅前已经聚集了近百人,且每一个人都戴着红莲面具,在小豆芽的带领下爬上阴山山顶。
听小豆芽道,祭台便被设在这座山丘上。阿茕也不是没来过阴山探寻,只是始终没有机会登至山顶,直至今日方才知晓,那所谓的圣地根本不在山顶之上,而是在一个十分不显眼的山谷里。
抵达那所谓的圣地后,阿茕方才发觉,整个丐帮的人比她原先想象的还要多,光是总舵便有近两百人,与另外五处分舵加在一起帮众竟有两千人之多。
自从抵达祭台,小豆芽便不曾与阿茕再说话,倒是正中阿茕下怀,她不动声色扫视着周遭一切。
高处立着与诸位帮众一样戴着红莲面具的帮主及副帮主。
帮主身形伟岸,这般不言不语地立在高处,无端给人以一种杀气腾腾的压迫感。
如此一来,阿茕越发能肯定,此帮主绝非寻常人。
阿茕仗着自己戴了面具,身形又隐在夜色中,打量帮主的眼神便越发不加收敛,堪称肆无忌惮。她一边打量,一边在脑中回想,自己可曾见过这般人物。
副帮主像个巫师似的,一直叽里咕噜念着些阿茕听不懂的话语,待至他停下,身后又突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怒吼声,阿茕竟没想到,身后竟有个大坑,一群帮众在副帮主的指令下围着那大坑站了足足三圈,阿茕站在小豆芽身边,与坑离得近,一下便瞅到,坑下的人正在用锄头挖土,土下是一具又一具或是腐烂,或是半腐烂的尸体,那些尸骨的排列方式与明月山上那个尸坑几乎一模一样,待到每一寸土下的腐尸皆露出地表,那群掘土者方才停止吆喝,诸帮众又在副帮主的调遣下恢复最初的队形。
随后,阿茕便看到一个牛高马大的叫花子扛来一个麻袋。
阿茕尚在猜测麻袋中究竟装了何物,下一瞬便被人一把撕开,露出一具雌雄莫辨的尸体。
阿茕才想着他们运来尸体究竟要做什么,那“尸体”便陡然尖叫着弹起,原来竟是个大活人。
那大活人仿似中邪了似的又哭又叫,甚至还妄图挣扎着逃走,却被那牛高马大的叫花子一把按在地上。从头至尾都不曾正常过的副帮主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拿着根被烧红的铁锥一锤子钉入那人脑颅,本还在挣扎哭喊的那人瞬间就断了气。
目睹此过程的阿茕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心中暗骂,这群草菅人命的畜生!
接下来的步骤简直堪称恐怖,着实令人无法想象怎有人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之事,阿茕从一开始的悲愤渐渐变得麻木,只盼这群畜生能快些被绳之以法。
整场祭祀很快便步入了尾声,只见那气势不凡的帮主一声不吭便伸出手任凭副帮主以匕首割破他的手掌,他握掌成拳,狠狠挤出几滴血滴落在容器中,接着副教主便将那容器放置祭台之上,祭台上供奉着一座红莲雕像,副教主嘴裏哼着古怪的调子,载歌载舞围着那神像一直跳。
阿茕看得心中直发毛,与此同时,那被放干了血的尸体便被人以麻绳吊着掷入坑中,副帮主唱了近一盏茶的工夫,方才停下,又转身端起那个盛血的容器走至尸坑前,一边围着尸坑转,一边念念有词地洒着血,直至一整盆血见了底,这场令人毛肚悚然的祭典方才结束。
下山往回走的时候,阿茕神思恍惚,明显心不在焉,小豆芽几度与她说话,她都未能反应过来。
见她这副模样,小豆芽不禁叹了口气,轻声询问道:“你可是被吓到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阿茕仍是两眼发直,隔了许久方才意识到小豆芽再与她说话,她几番犹豫,最后终于点了点头,又沉吟片刻,方才问了句:“这坑里究竟埋了多少人?”
小豆芽并未回答,阿茕此后亦未说话,二人仿佛都有心事,此后一路无语。
回到小豆芽的家以后天将欲亮,纵然如此,二人仍是躺回床上,准备睡个回笼觉。
阿茕即将入睡之际,屋子里突然传来小豆芽的声音,他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很残忍很可怕?”
他这话说得突然,阿茕犹自迷糊着,不曾即刻接话。
接着又听他道:“我初来此处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既害怕杀人,又怕看到流血,甚至连同这样的自己都感到厌恶……”
他话说到此处停顿了许久,也不知他究竟是在酝酿接下来的话,还是已然说完了自己所想说的话。
原本迷迷糊糊的阿茕突然有了几分清醒之意,她毫无遮掩之意地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她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要杀这么多人……那些人明明都是无辜的,都有父有母,有妻有儿……”话至此处,尾音已开始轻颤,听上去竟有几分哽咽。
小豆芽不知该如何接阿茕的话,只是道:“既然不明白,便不要再去想了,你也总能慢慢习惯的,只要习惯了便能想通一切。”
阿茕侧卧在床上,双手紧紧捏着被子,只有这样才能叫她稳定下来。这样的事又岂能说习惯就习惯,莫说她只是潜入此处来寻自己母亲尸骨的,即便她真是为复雠而不得不委身于此,也无法习惯这样的日子啊!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心寒的,最最令人心寒的是,明明做着这种畜生不如的事,偏偏还有这么多人觉着理所当然。
阿茕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又隔了近半盏茶的工夫,久到小豆芽都以为她睡着了,她突然又问:“那个坑里究竟埋了多少人?”其实,她接下来还想问,怎样的人才会被埋在这个坑里,只是太过直白,并不方便现在就问。
小豆芽依旧避而不答,只道了句:“早些睡,今晚入夜还有活要干。”而后再未说话。
阿茕明白,此时还不到她继续深入打探的时候。
阿茕是在午时三刻的时候起床的,临近入夜的时候,小豆芽方才带她出门。
此时的她也终于知晓,那群吃下致幻蘑菇炖狗肉的灾民究竟被带到了何处。
生辰八字全阴者便会被留下做生祭,其他不符合要求的,则被关押在一起,待到他们清醒,便会有专人给这群人上课洗脑,为时半个月,成功者将留在丐帮,如阿茕那般做血誓成为其中一员,洗脑不成功者,下场也是相当之凄惨,会直接被送去采生折割。
有了丐帮的大肆“捕猎”,城中灾民几乎都已绝迹,阿茕心情复杂至极,她本准备转身与小豆芽一同回家,却陡然在做人群中中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多日未见的二丫。
多日不见,阿茕本就脏兮兮的衣裙显得越发脏旧,她双眼迷离,两眼呆滞,显然也才吃完致幻蘑菇炖的狗肉。
小豆芽瞧她神色有异,刚要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阿茕便已将目光猛地抽回,满脸疲倦地对小豆芽道:“我好累,咱们快些回家吧。”
这一夜阿茕又失了眠,她辗转往复在床上滚了一整夜,脑袋里满满的都是二丫。
翌日清晨天一亮,她便爬了起来,很是异常地给小豆芽备好了朝食。
她厨艺不佳,即便煲个粥都只是勉强能入口,着实算不上好喝,纵然如此,小豆芽仍是不声不响地比平日里多喝了一碗。
用过朝食后,二人一同动身前往总舵。
这一整日阿茕都变现得十分积极,相比较昨日,脸上终于露出了几丝笑意。
小豆芽暗中将她观察了好几通,只能将一切异常都归咎于自己昨晚的话。他想,她大抵是真有努力使自己变得习惯吧。
阿茕今日要干的活是坐在一旁观看那些口沫横飞的乞儿给灾民传教。她自誉舌灿莲花巧舌如簧,但在这些乞儿面前仍是甘拜下风,若不是她的意志足够坚定,怕是连旁听的她都要被洗了脑子,更遑论那些被喂食大量致幻蘑菇而导致神志不清的灾民。
她的视线时不时地在二丫身上游走几圈,思量着自己该以何种方式将二丫偷偷放出去,虽然她同样不忍看到别的人受丐帮摧残,却暂无将其全部救出去的能力,只能优先二丫。
临近午时的时候,阿茕以要上茅房为借口出去了一趟,实际上绕到了堆放柴火的柴房,点燃一个火折子随手丢进柴房里,确认有柴火被点燃后方才回到原地,继续观看那几个小乞儿给人传教。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柴房终于烧了起来,熊熊烈火直冲天际,几乎映红了半边天际。
丐帮之人本就是掩人耳目悄悄住在这座凶宅里,即便走水了也不敢大肆喧哗吵闹,在小豆芽的组织下静默无声且有条不紊地提水灭着火,阿茕便趁这个时候牵着二丫的手一路狂奔。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都被那熊熊烈火所引走,该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才是,却不料恰好有个躲懒的小乞儿藏在后门的草丛中,亲眼目睹她将后门打开,放走二丫的整个过程。
她以为整个过程天衣无缝,放走二丫后还特意多走了几步路,方才慢吞吞地提着水来灭火。
这场火被发现得早,倒是一会儿便被浇灭,阿茕装模作样地浇了几桶水后便走至小豆芽身边,一脸慌张地问:“这么大的火会不会引来外面的人呀?”
小豆芽手中事情尚未做完,听了阿茕的话也只是笑笑,道:“不必担忧,即便是被发现了,我也有应对之策。”
阿茕很想问问他的对策究竟是什么,却将这疑问生生咽回肚子里。
小豆芽尚有一堆的事需处理,瞧阿茕无事可做,索性叫她回家歇息。
几乎就在阿茕前脚刚迈出凶宅,那个目睹阿茕放走二丫的小乞儿后脚便走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四周扫视一圈,确认此时无人盯着他看,方才腆着脸走至小豆芽身边,动作浮夸地朝其鞠了个躬,以手掩面道:“小的有话要与总舵主说,可方便移步细谈?”
这小乞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尖嘴猴腮,眼睛混浊,生了张典型的市井小人脸。
小豆芽不动声色将其打量一番,少顷眉头一挑,竟真乖乖跟在这小乞儿身后走。
小乞儿一路引着小豆芽往阿茕放走二丫的后门方向走,最后停至他先前藏身的那草丛前。
由于小豆芽此时距离草丛较近,故而一眼便看到被人五花大绑丢在草丛中的二丫。
他尚未开口发出质疑,小乞儿已然搓着手,邀功似的道:“我方才看到您带回来的那个叫阿桐的女人想偷偷把她放走,然后就顺手把她给绑了回来,嘿嘿……”
小豆芽在听到“阿桐”二字时不禁面色一沉,隔了半晌,方才挤出一丝笑意,对那小乞儿道:“你做得很好,过来领赏。”
小乞儿一听“领赏”二字,眼睛里都要冒出绿光,连忙缩着身子贴了过去。
小豆芽却在他靠近时,又问了句:“除了你,还有谁看到阿桐偷偷放人之事?”
急着邀功的小乞儿摇头似拨浪鼓:“没有,没有,除了我再无其他人看到。”
“既然如此,那正好。”小豆芽神色忽而一黯,猛地抽出一把匕首插入小乞儿心口,笑吟吟道,“你生而为乞儿,活着也是白受罪,倒不如早日归西,脱离这片苦海。”
<p/><h3 class="center">二</h3>
我能找到,只要看见,我便一定能认出来。
此时此刻,坐在小豆芽房内给白为霜偷偷写书信的阿茕自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令人不解的是,小豆芽当日回家与往常无异,并未主动提起此事,他不提,阿茕自无处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