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 class="center">一</h3>
“你可恨白为霜?”
“怎会不恨?”阿茕弯唇笑了笑,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凉,“深之入骨地恨!”
阿茕不知自己究竟蹲在门外守了多久,只知待到明月即将攀上树梢之时,少年原本灯火通明的房间突然漆黑一片。
她眨了眨眼,颇有些惆怅地望着窗,竟无比羡慕那孩子能有床睡。
就在阿茕以为自己即将露宿街头之际,昏暗的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才欲爬到窗口观望,门竟“吱”的一声被推开了。
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阿茕登时愣在了原地,却依旧维持着想要那个趴窗观望的滑稽动作。
纵然阿茕脸皮厚,这般突如其来地被人抓了现场,阿茕仍是感到窘迫,某一瞬间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少年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犹自站在屋内,整个人都裹在一片夜色里。即便他们如今隔得很近,阿茕也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却没来由地觉得现在的他一定在害怕。
究竟是为什么呢?明明看不到他的表情……
阿茕脑袋犹自混乱着,少年突然上前一步,依旧是看不清他的表情,阿茕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怯意,他道:“你进来。”
这么一出,阿茕越发迷茫了,不明白这小鬼又在闹什么。
少年见她兀自杵在原地,索性又上前一步将她往屋里拽。
阿茕简直受宠若惊。
少年一直紧拽着她不肯松手,摸黑在屋中乱走,最终停在他卧房的床前,颇有几分别扭地道:“你今晚跟我睡这裏。”
“啊?”此言一出,阿茕几乎都要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你确定?”
少年声音依旧未恢复平静,明显带着嫌弃之意,他道:“你大可放心,在我看来,你跟门外堆着的柴火棍没任何区别。”
阿茕又岂咽得下这口气,更何况,她尚未弄清楚这小鬼究竟是怎的,自然不肯妥协,佯装生气道:“哦,那你去外面抱根柴火棍进来呗。”
她才顶嘴,少年周身的气势明显变得不一样了,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床上一推,丝毫不给她置喙的余地:“要么今晚睡这裏,要么我杀了你。”
他这句话的重音落在“杀”字上,落入阿茕耳中莫名有种惊心动魄的震慑力。
她瘪瘪嘴,心中默默诅咒这臭小鬼三百回,只得认命地甩掉鞋,和衣躺在床上。
少年闭上了眼睛,一道少年人特有的嗓音与窗外夜色一同缓缓流淌,他道:“我要听故事。”
阿茕又暗自磨了磨牙,心想,这小鬼哪儿这么要求。
她想是这般想,却又十分认命地迫于淫|威,开始搜肠刮肚地回想起自己从前听过的故事。
阿茕不特意压着嗓子说话的时候声音还算温柔,她说的故事也算不得多好听,哄那少年已然绰绰有余。黑暗中,少年的呼吸越来越清浅绵长,在阿茕以为他已然睡着的时候,他又勉强睁开眼,嘟囔着说了句:“不准比我早睡,给我一直说下去!”
下一刻那少年便真睡着了,阿茕微微侧过身,在黑暗中看着少年的侧颜。
凭良心来说,这孩子倒是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甚至还能称之为俊秀,光看他的脸,实在难以想到他会是个常把“杀”字挂嘴上的小变态。
翌日清晨,阿茕是被粥香给勾醒的。
她茫然地从床上爬起,恰好瞧见已然洗漱完毕的少年在朝她招手,登时心中一喜,想着该不会是昨日一晚上便将这小鬼给感化捂热了吧,才喜笑颜开地准备去喝粥,少年却当头给她浇下一盆凉水,笑眯眯道:“你自己说的,只要给住处就替我洗衣做饭刷碗。”
阿茕有苦说不出,还得感恩戴德如捣蒜一般点着头。
少年见之心情大好,叮嘱了阿茕两句后,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
他这一招可谓是一箭双雕,既给阿茕安排了活,又彻底断了阿茕像牛皮糖似的继续黏着他。
阿茕也不是傻的,隐约能猜出那小鬼打的什么主意,倒也乖巧,一个人默默洗完了碗筷,收拾完屋子方才出门讨粥喝。
粥棚前排队的灾民几乎全都换成了阿茕不认识的陌生面孔,她排队打粥喝的时候再度察觉有人在监视她,只是这一次也不知究竟是来自哪方的人。
她慢吞吞地喝完粥,又不慌不忙地走回少年所居的院落,将剩下的活全部干完,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又去了趟粥棚, 这般折腾下来一日又过完了。
临近日暮的时候,少年带着一大壶桐树油和一卷草垫回来。
桐树油是倒入油灯中用以照明的,除却逢年过节,普通人家里都是能省着不点灯便不点灯,那少年非但一口气在屋内点了三盏油灯,还有通宵达旦彻夜不熄灯的打算。
阿茕算是闹明白了,这臭小鬼昨夜之所以那般反常不过是因为怕黑。
少年既有了灯,阿茕便自觉往屋外走,准备睡大院。
她前脚才踏出门槛,少年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他道:“以后你都睡这儿吧。”
他所指的地方正是自己房间,而他白日所带回的那卷草席正是替阿茕准备的。
这样的举动着实算不得对阿茕有多好,阿茕却没来由地心头一跳,她并非被这孩子的举动所感动,更多的还是欣慰,嗯……因自己这些天所吃下的苦,终于取得了回报而感到欣慰。
阿茕虽已成功赖上少年,却依旧未取得太大的进展。
眼看又过两日,她心中也是焦躁至极。
那少年比她想象中更难搞定,看似已然接纳她,实际上依旧对她有所防备,从未透露过自己的行踪,甚至,直至如今阿茕连他的真实姓名都还不知。
万般无奈之下阿茕只得再给布粥人塞张纸条,向白为霜请求救援。
在那以后,阿茕又等了足足三日,当日传出的纸条犹如石沉大海一般久久都未得到答覆。
比起那少年,对阿茕来说,白为霜此人简直更难以看懂,就在她准备放弃,心生一计想舍命一搏时,竟在北街上偶遇多日未见的白为霜。
近半个月不见,白为霜这厮倒是越发好看了,走在人群里依旧是一等一的扎眼,想教人装作没看见都几乎不可能。
阿茕瞅了他一眼,便下意识想与其拉开距离。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原本目不斜视的白为霜突然启唇道了声:“阿桐。”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落入阿茕耳朵里却犹如击鼓雷鸣,阿茕满脸疑惑地撇头望着他,只见他一个箭步冲来,莫名其妙拽着她往自己怀里卷。
完全未与白为霜那厮打过招呼的阿茕登时就愣住了,一抬头恰好看到白为霜目光往某处瞥,阿茕下意识地朝白为霜所瞥的地方望去,只见长巷尽头隐了一片衣角,恰是那少年今日所穿之衣。
阿茕即刻会意,再抬头便恰恰好对上白为霜鄙夷的目光。
阿茕是打心底里嫌弃白为霜这种未经商讨便率直上场的行为,冷着脸一把将其推开,道:“你还敢来找我?滚!”
最后一个“滚”字可谓是气势雄厚,途经此处的行人纷纷侧目,扭头观看此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看白为霜此人面瘫,演技倒是相当不赖,他“深情款款”地握住阿茕的手,无奈地道出两个字:“别闹。”
从未见过他露出这副表情的阿茕简直都要被酸倒一排牙,嘴角无意识地抽了抽,一时间恶向胆边生,直接在白为霜脸上甩了一巴掌,失声痛哭:“你有什么脸来见我?如若不是你,我爹又岂会死?”
若不是而今正在大街上配合阿茕演戏给那少年看,白为霜怕是又得朝阿茕放冷气了,此时此刻的他俨然化身成一颗痴情种子,顶着一张印着五个巴掌印的脸仍做深情款款状,道:“阿桐莫要再闹了,有什么事,回去再与我说可好?”
阿茕又岂肯从,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大街上拉扯,眼看阿茕这方就要落下风被白为霜扯走,一直躲在暗中观看的少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径直冲了过来,拽着阿茕的手腕便跑。
白为霜等的便是这一刻,待到少年与阿茕跑上一段距离后,方才一声冷哼,派人前去追。
甩完白为霜一巴掌的阿茕右手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可见她那一下究竟使了多大的劲,她倒也是痞,分明就是夹带私货公报私仇来着,可那少年看上去明显就是被她那一巴掌所打动,拽着阿茕跑上一段距离,待到某个偏僻的拐角处后,大有深意地瞥了眼她依旧泛着红的右手掌心。
察觉到他目光的阿茕大口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你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少年才不会承认自己在跟踪阿茕,他不答反问:“你怎认识楚世子白为霜?”
阿茕既敢与白为霜这么演,自然早就在心中想好了答案,而今少年这么一问,她便自然而然将答案说了出来。
她道,白为霜两年前曾去过建宁县,那时白为霜遭人刺杀,被她,也就是阿桐的父亲给捡了回去,之后阿桐一直悉心照料白为霜,耗时两月,终于让白为霜这尊大佛给痊愈了,却不想白为霜前脚才走,便有人前来报复,她的父亲就此丧命,连她也险些丢失性命。
这些都是真事,只不过那名唤阿桐的少女早已与父亲一同殒命。
说出这样一段故事的时候,阿茕面容很是沉寂。
少年听罢久久不语,沉默半晌方才问道:“你可恨白为霜?”
“怎会不恨?”阿茕弯唇笑了笑,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凉,“深之入骨地恨!”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少年都不曾开口说话,一直都在盯着阿茕看,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破绽。
阿茕的演技天衣无缝,即便是他也探寻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突然一声叹息,道:“你真的很像我阿姐。”
“阿姐?”阿茕从未听白为霜讲过这臭小鬼还有个阿姐,她还本还想细问,少年却明显不欲继续说下去,神色庄严肃穆地牵起阿茕的手,问道:“你可愿与我一起报仇?”
阿茕脸色露出奇异的表情:“报仇?”
她是真没料到,这多疑的少年竟会这么快便放下戒心拉她入夥。
“对!报仇!”少年点头,阴郁的神色自他眼中一划而过。
这下该轮到阿茕来套话了,她看起来一副很是为难的模样,道:“可是我连你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说起这个,少年还真是有些难以启齿,纠结了很久,方才道:“你唤我小豆芽便好。”
“噗!”阿茕险些一口老血喷在少年脸上。心想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给这凶狠的少年取了个这样的名儿。
小豆芽凶神恶煞地瞪了阿茕一眼,阿茕方才有所收敛,努力憋住笑,静待小豆芽说出下文。他却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至于我的身份,你也很快便能知晓。”
阿茕笑了笑,步伐轻快地跟上:“哎,小鬼,走慢些,等等我呀!”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小豆芽终于停下步伐,一路跟在其身后疾步追来的阿茕愣了一愣。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宅院,悬挂其上的匾额早已掉落,阿茕却依旧能凭借此宅院的大致模样推断出,此乃北街赫赫有名的墨庄。
墨庄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此处破,而是闹鬼。
究竟闹得有多凶,阿茕也不得而知,只晓得此乃天水府第一凶宅,莫说晚上,即便大白天的都无人敢靠近,方圆数里皆荒芜,倒是方便用以做见不得人的事。
阿茕默默地对此处做出评价,面上却已装出副胆小害怕的模样,拽着小豆芽的衣角,颤声道:“你……你带我来此处作甚?大家都说这裏闹鬼……”她一个完整的鬼字尚未说出口,小豆芽便已转身,握住把手叩了叩门。
即便他的小动作不甚明显,阿茕也已敏锐地发觉,他叩门的声音十分有规律,三声为一组,每一组都有递进的变化。
阿茕犹自垂着眼睑去记小豆芽的叩门节奏,约莫过了两瞬,那结满蛛网的厚重大门才被人从内推开,拉出一道寸许宽的小缝,待确认门外之人是谁后,方才被彻底地推开,从中走出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乞儿。
那老乞儿生得尖嘴猴腮,甫一看清小豆芽的脸,便堆上一脸谄媚的笑,朝小豆芽躬身作揖,道:“哟,原来是您来啦!快快快,请。”
阿茕本就猜到小豆芽不会是个简单的角儿,故而见老乞儿这般对待小豆芽也无一丝意外。
只是她依旧不知小豆芽在这乞儿窝内扮演着怎样的身份,也不知究竟是她眼中疑色太过显露,还是那老乞儿当真是个人精,讨好完小豆芽的他立马换了副神色,不着痕迹地将阿茕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通,方才朝她微微一笑,这一笑与方才对小豆芽的简直堪称天差地别。
瞧他那架势,阿茕还以为他要对自己进行盘问,岂知他啥都没说,只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将阿茕与小豆芽一同领进了墨庄。
墨庄内与外面所看到的一般无二,甚至远比阿茕想象的还要残破,毫无活人生活过的气息,这种破地方还真只有鬼才能过得下去。
老乞儿领着小豆芽与阿茕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一路走至位于假山后的庭院方才止步,毕恭毕敬地站在假山前等候,接下来的路都由小豆芽带着阿茕走。
假山后方有一座残损的破屋,途经此屋的时候阿茕明显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依旧是花椒混合着劣质檀香的气味,只不过因为距离较远,她只隐隐闻到一丁点,还因风恰好往此处吹才有幸嗅到,否则能否发现都不一定。
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面上却依旧不变,装出副好奇的模样,一路低头跟在小豆芽身后走。
约莫又过半盏茶的工夫,小豆芽方才停下脚步,他站立在一间毫无特色的房屋前,突然从袖袋中掏出两块蒙面用的手绢,只简简单单与阿茕道了三个字:“矇着脸。”
阿茕连忙接过,本想问上一句“为何要蒙脸”,小豆芽便已道:“具体原因你待会儿便会知晓。”
门甫一被推开便有股子奇异的辛辣味扑鼻而来,这个味道并不陌生,阿茕在脑子里搜索了整整一圈却始终都未能回想起来,待到她看清屋中之物时,不禁眉头一拧,她当是什么玩意儿,原来这裏藏了满满一屋子的干蘑菇。
这干蘑菇倒是与阿茕打过好几次照面,头一次乃是在明月山,那歪脖子癫鸡嘴中残留。
第二次正是前些日子,阿茕在狗肉中发现的那些。
第三次便是现在。
阿茕虽并不晓得这干蘑菇有何用效,却早已笃定,这蘑菇有致幻效果,不论是人还是畜生,只要吃下去便会神志不清。
果不其然,这念头才从脑袋里冒出来,小豆芽便戴着手套捻起一朵放置她眼前晃了晃,如实道:“这是一种毒蘑菇。”
说到此处,他尾音稍扬,停顿一瞬后,方才继续道:“你既如此恨那白为霜,倒不如将计就计,想办法让他食下这毒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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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茕但笑不语,先是摇了摇脑袋,随后又忍不住笑着道:“这小鬼着实太难搞定,你我还得下一剂猛料,使出苦肉计才行。”
兜了一圈,这孩子竟打的是这主意。
这蘑菇既真有致幻作用,那么,他的目的定然不会是杀死白为霜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