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更能确定莲灯之下藏有古怪,她面上笑意更甚,又试着用手扶住莲灯转了转,果不其然,能活动。
此时此刻,书房内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阿茕身上,她非但不紧张,反倒越发从容淡定,又试着抱住莲灯多转了几圈。
忽听书架内传来“咔”的一声脆响,竟像一道开锁声。
这一瞬所有围观者皆屏住呼吸,阿茕亦停下手中动作,凝神望着传来动静的方向,不多时,莲灯正后方便开出个寸许大的缝,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霎时自那缝中涌出。
头一个受害者阿茕连忙屏住呼吸后退一步。
这个气味她识得,与当年和白为霜一同掉入的神秘山谷中气味一般无二,甚至比那山谷中的气味还要浓郁。
她捂住口鼻,绕过书桌一路退到底,方才唤来一人道:“去把仵作请来。”
未过多时,仵作便已至,不必凑近了去闻,他就已做出判断:“此乃腐尸之臭。”
阿茕颔首,唤来两人顺着缝隙将将那书柜推开。
随着缝隙不断地扩大,阿茕终于看清藏匿在里边的东西。
藏匿在书柜后的不是别物,正是一间仅能容纳两张床的石室,石室中虽开着天窗,窗口却小得可怜,仅能容纳几束阳光投入,纵然如此,阿茕仍是一眼便看到位于天窗之下的牙床上整整齐齐躺着两具干尸,身形不高,骨骼纤细,着统一的服饰,大抵是两个男童。
阿茕并非刚涉世的小姑娘,富贵人家养娈童之事她倒也有所了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大事,故而真正耐人寻味的还是苍家家主对此事的态度。
若非要将此锅甩至何氏身上,说她善妒,苍家家主便只能偷偷养,倒是真说不过去,更何况,这两个童男还这般不寻常地死在了一间无人知晓的密室里。
阿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将后事交代给仵作,叮嘱仵作好好查看,方才离开书房,直奔何氏所在的后院。
何氏正在糟践后院里的芍药。
好端端生在枝头的娇花被她一朵一朵掐掉,复又揉成一团烂泥扔在地上踩。
这些芍药乃是苍家家主生前种下的,皆是名贵的种,一旁服侍何氏的婢子直看得肉疼,却又敢阻止,只得任凭她糟蹋。
待何氏掐到第八朵花时,阿茕来了。
她脚步声才响起,何氏便一脸警惕地回了头,原本还只是闷着疯,阿茕一来,她又整个人都不对了,将手中花一丢,拼命扯着嗓子嚷嚷,一会儿说:“恶鬼索命。”一会儿又喊,“不要过来,不要吸我血!”
听到最后一句,阿茕不禁头皮一紧,越发肯定何氏定然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忙走过去搂住何氏的肩,低声安抚着:“莫怕,莫怕,我是好人。”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何氏癫得更厉害,竟直接挣开阿茕的手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那婢子瞧了急得直跺脚,才起身去追,又想起阿茕的身份,连忙折回与她行礼道了个歉,方才再度去追。
阿茕也不说话,托腮望着婢子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临近午时,仵作那边传来消息,那两个童男手腕脚踝处有多处割伤,除此,并无任何显眼的致命伤。
阿茕听罢点了点头,那仵作换了口气,又突然捧来一根以棉布裹着的铁锥,继续与阿茕道:“至于苍家家主……”说到此处,他不禁低头看了眼那根不足巴掌长的铁锥,“此乃杀害苍家家主的凶器。”
开始的时候仵作一直说找不出苍家家主身上的伤,而今怎又突然找出了凶器?
阿茕虽有不解,仍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那仵作说了一堆,大致意思就是,苍家家主身上并无其他伤,致命一击乃是这根铁锥。铁锥细长而坚硬,烧红钉入人后脑,既无腥臭,伤口又藏在发丝里,难以察觉。
一语罢,还不忘赞两句那凶手心思甚秒。
阿茕挑着眉望他一眼,笑着赞赏几句,便接过他手中铁锥。
此案目前虽由阿茕一手查办,最终还是得由白为霜做出决断。
今日收获已不小,她只需将这些统统告知白为霜即可,后面的事由他来做。
阿茕这般想着,人已不知不觉走向苍家祖坟所在之地。
苍家祖坟位于一里开外的苍山之上,那里埋着苍家百年三代人,她那娘亲的坟茔亦建在苍山之上。
她呆呆望着那捧毫不起眼的黄土堆,心中百味陈杂。
事已至此,她都不知自己究竟算不算替娘亲报了当年之仇。
那些恶人死的死,疯的疯,她却从始至终都笑不出来。
她不明白自己所做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那场被她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复雠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堂堂正正站在他们面前,以绝对凌驾于他们之上的身份,还她娘亲清白?
她嘴唇微微张合,本想喊一声娘亲,仍生生克制住,只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一道尖厉的声音陡然从身后响起,惊得她连忙起身,回头一看,竟是那疯疯癫癫的何氏。
何氏像个小姑娘似的拍着手又蹦又跳,指着阿茕娘亲坟茔道:“她是被吸干了血才死的!”越往后,声音越尖细凄厉,直听得阿茕头皮发麻,“所以!她才变成了鬼!吸干了我儿子的血!”
远处冲出一个牛高马大的粗使丫鬟,她虽不知阿茕这青天大老爷没事跑人家祖坟看什么,仍恭恭敬敬朝阿茕行了个礼,方才制住疯癫的何氏,一把往山下拖。
何氏人已离开,那两句话却烙在了阿茕脑子里。
从始至终她都懒得去想何氏到底看到了什么,又究竟因何而疯,仅仅是因为丈夫与儿子同时暴毙而受刺|激?
阿茕不信,如何氏一般心思歹毒的恶妇又岂会这么容易被吓疯。
此事远远比想象中来得更复杂。
思及此,阿茕即刻动身,带着仵作找到的铁锥,马不停蹄地赶往天水府。
阿茕抵达世子府时已至酉时,才敲门,便走出一小厮,不着痕迹将她打量一番才道:“阁下可是梅城县令陆阿茕?”
阿茕颔首,那小厮见之忙从袖袋里掏出一封请柬,道:“世子不在,此为景先生差人送给大人您的请柬。”
阿茕道了句谢,便将那请柬收下,抽出一看,果不其然是景先生的字迹。
他消息倒是灵通,竟这么快便知她已回来了,一同邀了昔日三十名同窗相聚杏花天。
阿茕将请柬拢入袖中,只得又转身往明月山上走。
好在世子府距明月山不远,不消半个时辰,阿茕便已抵达山脚,只是爬上去又费了不少工夫。
请柬上约的是戌时,阿茕足足提前了半个时辰,故而成了第一个到杏花天的。
当年那胖童子一如既往的严肃正经,倒是抽了条,不再似小时候那般痴胖,全程正经脸领着阿茕往花厅赶。
大抵不曾想过自己的学生中会有这般勤快的,故而景先生早就放飞自我,不知跑哪儿去挖春笋了。
抽条版胖童子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正经样,将阿茕引入花厅,沏了壶茶后又跑得不见人影。
这些年来阿茕性子虽沉稳不少,本质倒是不曾改变,人前装模作样扮沉稳,人后依旧顽劣又话痨。
独处且无人搭理的时候总想给自己找些乐子。
奈何抽条版胖童子压根就无再折回与她聊天的意思,闷头喝了两盏茶的阿茕简直闲到想出门玩泥巴。
许是她的“怨念”太深,第三盏茶才入喉,厅外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起先没太注意,兀自低头吃着茶点,那敲门声隔了半晌又一次响起,这才成功引起她的注意。
细细嚼完茶点的她悠悠抬起了头,正所谓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觉不得了,花厅外的门竟悄无声息地被人推开了,门槛外还摆放着个以黑布笼盖的托盘。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茕又低头饮了一口茶,方才起身朝门外走。
不曾凑近阿茕便闻到了一股子膻味,其间还混杂着极其浓烈的血腥味,那被黑布所笼盖住的物什高高隆起,时不时颤抖一下。
那物笼在黑布之下,纵然凑近了也瞧不出究竟是何物,阿茕又有些谨慎,不敢轻易动手去掀黑布。
她盯着那物看了半晌方才将视线挪开,寸寸扫视屋外回廊与庭院,以查看可有可疑之处。
院外与回廊都干净得很,既未掉落任何东西,也无奇怪的脚印,阿茕只得抽回目光,将注意再度集中在那不停颤抖着的物什之上。
就在她将目光抽回的刹那,被黑布所笼盖着的那玩意儿竟猛地一弹,盖在它身上的那块黑布亦随之飘落,堪堪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歪头鸡。
确切来说,那不应该被称之为完整的鸡,它身上羽毛被一一拔净,脑袋之所以是歪着的,只因已然被扭断,脖子上的皮被生生撕咬开,却又未将其完全咬断,黏黏糊糊渗着血,已然接满一托盘。
又是鸡!又是断颈!又是放血!
阿茕神色瞬变。
也就这时,那模样骇人的鸡竟又昂头怪叫了一声,惊得阿茕连忙捂着胸口往后一弹。
说时迟那时快,那歪脖子鸡就这般趁着阿茕受惊的空当撒开脚丫子跑了。
它那副被扒光了毛,又歪着血淋淋的脖子的模样实在惨不忍睹,跑起来的姿势亦过于扭曲,整个画面堪称不忍直视,若还要再多增添个形容词,那便是不忍直视外加惊悚,以至于近些年来越发见足了世面的阿茕都遭受到了惊吓,一时半会儿竟缓不过神来。
想她陆阿茕打小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竟被一只癫鸡吓成这副德行,说出去只怕丢人。
阿茕稍一思索,便敛回心神去追那歪脖子鸡。
那歪脖子鸡模样怪,跑得倒是快,不出一会儿就把阿茕甩出一大截。
直至此时阿茕才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纵然已生退缩之意,仍是紧追不舍跟在后边跑。
这一跑一追的,又不知到了哪里。
阿茕先前既已心生退缩之意,自然也就明白了,定是有人刻意将她往某处引。
再一细想,那人既能不动声色送来这么个怪东西,要杀她自也易如反掌,想必他所做一切不是为取她性命,而是另有目的。
思及此,阿茕越发坚定了要追下去的信念。
她虽不擅武,与一般人搏斗倒也能保命,更何况她身上还藏有暗器以及陆九卿当年赠的那只竹哨。
又过半炷香时间,那一路拔足狂奔的鸡终于流尽血,一头栽倒在地。
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茕隔着大老远便看到这一幕,终于得以放慢步伐,缓缓走了过去。
那只歪脖子鸡已然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死得不能再死,阿茕一掀衣袍半蹲在地,才欲提起那歪脖子鸡,便发觉它的腹部紧紧挂了一根鱼鈎,若不是鱼鈎上的线全然被鸡血所染红,她也不会这么快就发觉鱼鈎的存在。
如此一来……也就是说,那个人从头至尾都知道她的行踪,且一直用鱼线操纵着这鸡将她往此处引。
此时山间并未起风,却有一股子寒意顺着尾椎骨一路往上蹿。
她已顾不得去思索那人为何要将自己往此处引,只想取下那根鱼鈎,提着鸡往回走。
思及此,她连忙自衣摆上撕下一块布,包裹住手,小心翼翼将鱼鈎从鸡腹部取出,将那歪脖鸡从头到脚细细扫视一番,又发觉一处异常,它紧闭的喙中似夹着一截草木残渣,至于究竟是什么,她暂且分辨不出,心中却有个判断,猜测许是带有致幻成分的花草,否则一只正常的鸡又岂能在断颈的情况下,乖乖被鱼鈎鈎着跑上这么长一段路。
就在她收拾完一切,准备起身之际,头顶忽而一黯,一道人影猛地扑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白为霜与江景吾的马车终于抵达明月山脚,若无阿茕,他们二人定然会是今日来得最早的那批。
江景吾平日里花里胡哨惯了,即便是穿来件金缕衣都无人觉着稀奇,反倒是白为霜这厮反常得很,素来不屑装扮的他今日穿了一身骚包至极的月白绣金丝暗纹衣袍不说,头上还郑重其事地戴了一顶羊脂白玉冠,他本就有倾城之貌,再一打扮还得了,随便往哪儿一站便能晃得人挪不开眼。
江景吾只看不说话,心中很是鄙夷地哼哼:这厮摆明了就是来“勾引”人的。
至于要“勾引”谁?
他竟头一个便想到陆阿茕。
这个念头才从脑子里冒出,江景吾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随后狠狠地唾弃了自己一把。
不过话说回来,陆阿茕那小子倒也生了副顶好的容貌,即便有白为霜这珠玉在前,头一次瞧见那小子,他仍是禁不住惊艳了一把,也怪不得当年大家都爱拿陆阿茕与白为霜比,奈何二人各有千秋,他们这群闲人比了整整八年,都未能比出个所以然来,比到最后阿茕离开了杏花天,只得敲棺定论,白为霜更美,陆阿茕更俊。
待到白为霜与江景吾爬上明月山,景先生仍是不知所终,抽条版胖童子仍是用那句“先生去竹林挖笋了”来打发白、江二人。
既然景先生不在,二人自然也得去阿茕先前所待过的花厅候着。
抽条版胖童子才将二人引至花厅,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便露出疑惑的表情:“奇怪,怎么人不见了?”
他这么一说,自有人忍不住去问:“谁呀?”
抽条版胖童子晃晃脑袋,与提出这疑问的江景吾道:“陆阿茕,她约莫半时辰前便已到了。”
一听到这名字,江景吾便下意识地瞥了白为霜一眼。
白为霜那厮虽仍四稳八平地摆着张讨债脸,江景吾却十分敏锐地发觉,在听到陆阿茕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眼神明显不大一样了。
至于有着怎样的变化,又是如何的不一样,江景吾也形容不出,若是硬要给出个形容,大抵能这么说:他眼睛里的冰雪在消融,寸寸裂开,透进了阳光。
想着想着,江景吾便禁不住倒吸一口气,竟一个不留神,又被自个给酸到了。
为了不使自己酸掉满口牙,最好的法子便是扼制那些念头,不要再去想,故而,江景吾连忙补了句:“啊,兴许是他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出去走了走。”
抽条版胖童子很是敷衍地“唔”了一声,看着并无要与江景吾侃下去的意思,随口找了个理由便准备告退。
他话音才落,从头至尾都保持沉默的白为霜忽而道了一句:“那是什么?”
众人纷纷转过头,朝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跃入众人眼帘的是个盖着黑布的托盘,正是阿茕先前所见,放着歪脖子鸡的那个,由于托盘上的鸡跑了,故而托盘上除了满满一盘猩红液体,以及一块被浸湿黑色绸布外,再无其他。
这个托盘的位置较之先前亦有所改变,这次竟被人放在了阿茕先前所坐的太师椅下。
白为霜径直走了出去,食指沾了些许液体放在鼻下闻了闻,拧着眉头道:“是血。”
江景吾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那满满一托盘的血,那抽条版胖童子又“咦”了声,道:“膳房里端菜的托盘怎被人放了这儿?”
白为霜看着毫无反应,实则已将那胖童子的话全然收入耳中。
他拾起那块黑色绸布细细查看一番,竟在其上寻到一根细小的绒毛,又放在鼻下嗅了嗅,当即判断出定是禽类的绒毛。
随后,他便问抽条版胖童子道:“今夜有桌上会有哪些肉禽?”
胖童子想了想,便道:“先生不爱食鸭肉与鹅肉,故而今夜桌上只会出现鸡肉。”
和阿茕一样,经历了那夜之后,他虽不至于谈鸡色变,倒也没来由得瞅见鸡便觉心中不爽快。
而今又在杏花发生与鸡相关的奇事,不让他回想起当夜之事才怪。
他眉头拧得越发紧了,自顾自地在地上寻找着些什么,果不其然,不消片刻便教他找出几滴尚未干透的鸡血。
江景吾凑了过来,不待他开口说话,白为霜便一把拽住他往厅外拖:“陆阿茕怕是要出事了,快与我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