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识破女儿身(2 / 2)

与君共乘风 九歌 5165 字 7天前

白为霜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顿时涌现出复杂难辨的情绪,之所以说复杂难辨,不过是因为苍家二少根本猜不准白为霜此时的心情,既非喜亦非怒,他甚至都有些后悔,不该如此冲动地出现在白为霜眼前,而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既无回旋的余地,便只能一口气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与白为霜说清楚。

甚至连阿茕的母亲,芸娘之死都一便与白为霜说了。

白为霜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以阴沉似水来形容都不足为过。

等了半天都未得到答覆的苍家二少心跳如雷,生怕自己走了一步险棋。他焦躁不安地捏着衣角,时不时拿眼角余光去偷瞄白为霜。

又过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他头顶方才传来白为霜寒冰碾玉似的声音:“还有谁知此事?”

苍家二少声音有些颤抖:“还有……还有管家知。”

“不要再让第四个人知道。”

听闻此音的苍二少如蒙大赫,忙不迭地磕头道好。

直至白为霜的背影完全融入夜色里,他方才从地上爬起,夜雨绵绵携着无尽的寒意,他却被冷汗浸透了内衫。

这场夜雨越下越大,临近半夜已形成瓢泼之势。

消失许久的阿茕便是淋着这样的雨回到苍家大宅。她甫一推开房门,便见白为霜神色不明地坐在太师椅上定定望着自己。

此时的白为霜眼神侵略性太强,以至于阿茕生出了夺门而逃的冲动,她手紧紧扣住门框,生生压下一瞬间涌上心头的荒诞念头,甩了甩头,不停告诫自己,须镇定。

一直静坐不语的白为霜忽而掀唇一笑,毫无预兆地启唇喊了一声:“阿琼。”

阿琼与阿茕本就同音,阿茕并未起疑心,神色依旧有些微妙。

白为霜凝在嘴角的笑尚未散去,又带了几分玩味,自言自语似的念了一声:“苍琼。”

阿茕的心脏几乎就要停止跳动。

不知白为霜究竟有何用意的她当场僵在了原地。

白为霜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听闻苍家那位被盗尸骨的主母名唤芸娘,生有一女,名唤苍琼。”

阿茕脸色变了又变,此时的她就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仿佛随时都能断掉呼吸,她嘴角微微扇动,几度张嘴欲说话,几度又阖上。

白为霜本想当场揭穿阿茕,却在看到阿茕错综复杂的神色后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心中自是有恨的,可又何曾见过阿茕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不知这算不算得上是心软,只知自己是真遇上了克星。

是了,他永远都拿阿茕没办法,从前在杏花天时便是,而今更是。

思及此,白为霜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阿茕自不懂白为霜这声轻叹中所包含的寓意,她试图像从前那般扬起笑脸对白为霜耍无赖,笑容才扬起一半,白为霜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他道:“芸娘尸首的消失绝非突然,如若不出意外,必也会有人前来盗取另外二人的尸首。”

阿茕即刻从先前的恐惧中抽出心神,她道:“所以……你想……”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出口,她自晓得白为霜将要做什么,倘若真有人来盗苍家家住及苍家大少的尸首,那么只要跟着盗尸之人,芸娘的尸首必然就能被寻回。

想通这一点的阿茕眼睛里突然亮起了光。

白为霜却不再开口说话,径直走了出去。

直至再也听不到白为霜的脚步声,阿茕方才转身阖上房门,缓缓吁出一口浊气。

她本欲褪尽湿衣,直接裹着被子滚床上,却发现床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套崭新的衣,甚至十步开外的屏风后还冒着氤氲热气,竟摆了一桶热乎的洗澡水。

这些自都是白为霜差人准备的,阿茕多少也能猜出个大概,越发百感交集。

这一夜白为霜再也无法入睡。他晃晃悠悠提着一壶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酒,直奔江景吾房门。

江景吾睡得昏沉,任凭白为霜如何砸门,都未能吵醒他。

也不知究竟是今夜太过不寻常,还是今夜的白为霜太过不寻常,白为霜竟弃门,选择了爬窗。

于是美梦正酣的江景吾便这般苦逼兮兮地被白为霜摇醒,甫一睁开眼,便见白为霜正满脸严肃地盯着自己。

本还有几分困意的他顿时睡意全无,一脸惶恐地捂住胸口,色厉内荏道:“你……你做什么?”

白为霜竟一改往日做派,非但没露出鄙夷的表情,反倒拎出一壶酒在江景吾眼前晃了晃:“陪我喝酒。”

江景吾哪里知道白为霜这是抽得哪门子的疯,更何况他还困着呢,自不愿与白为霜瞎闹腾。

江景吾甩甩手,没好气地道:“不喝,不喝,你小子赶紧出去,爷要睡觉!”

江景吾这逐客令下得够明显了吧,白为霜偏生就跟没听到似的,睁大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江景吾见之无奈扶额,心道:这小子今晚究竟是怎得了?

该不会是喝了假酒吧?

否则,又岂变成了这副德行。

江景吾这厮犹自困惑着,却突闻白为霜道:“我心中有事,不知该与何人说。”

白为霜这话一落下,江景吾整个人都不好了,一脸蒙逼地盯着白为霜看。

真是奇了怪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厮不是最冷酷最无情最省话嘛,竟还有这般接地气、提着酒找人唠嗑的时候?

江景吾望着白为霜的目光颇有几分复杂,沉默半晌,终于勉为其难地打床上爬了起来,顺势还捞走白为霜手里的酒,仰头灌了一口。

结果白为霜那厮甫一开口,就叫江景吾喷了满床的酒。

他道:“原来我不是断袖。”

江景吾被呛得厉害,眼泪水都冒了出来,不停地拍着胸口咳嗽:“咳咳咳……”

白为霜害得人险些被呛死,反倒颇有几分嗔怪地瞥了江景吾一眼,又叹口气,很是严肃认真地道:“我真不是断袖。”

这时江景吾终于顺过了气,却再也不想和白为霜玩了,直接将酒塞回白为霜怀里,两眼一闭,很是敷衍地道:“行行行,我知道你不是断袖,你若是断袖,天底下就没真断袖了。”

他本以为这样就能打发白为霜,结果人还是赖在这儿不肯走,捧起酒壶,猛地灌了一口,又换了种方式继续癫。

“我真的太高兴了。”这话说得毫无起伏,干巴巴的像是在念书,也不知他究竟高兴在哪儿。他说完这话又仰头灌了一口酒,“我真的太高兴,太高兴了……”

得了,这一次非但干巴巴的,没任何感情,就连脸上也一派平静,非但无任何表情,神态反倒越发的凝重,像是有人在逼着他不停地说这话似的。

白为霜酒量算不上好,却素来自制,故而,即便与他相识多年,江景吾也都从未见过他喝醉的模样。

起先江景吾还以为白为霜只是突然抽了风,渐渐才意识到,他这分明就是喝醉了啊!

江景吾连忙抢走白为霜怀里的酒壶,拧着眉头道:“别喝了,别喝了,你都醉了,醉了呀!”

白为霜却一脸固执地摇摇头:“我没醉,只是高兴。”语罢,竟像个孩子似的扑过去抢那壶酒,只是,才扑过来就两眼一闭,栽在了江景吾床上,最后还又洒了江景吾一身的酒。

江景吾简直气得想把白为霜丢出去,最终只得幽幽叹了口气,很是哀怨地道:“你倒是睡得香,老子压根就睡不着了啊!”

翌日清晨,白为霜甫一睁开眼,便见江景吾笑得一脸诡异地盯着自己,他笑容猥琐也就罢了,眼睛下还挂了两个硕大无比的黑眼圈,活似被人揍了两拳。

白为霜嘴角抽了抽,很是冷酷无情地把江景吾一脚踹下床。

江景吾“哎哟”一声惨叫,期期艾艾地道:“你这是酒醒了就不认人啊!”

白为霜直接忽略这句话,面色阴沉地从床上爬起,居高临下地望着江景吾:“昨夜我做了什么?”

江景吾“嘿嘿”一声淫笑:“你猜啊!”

白为霜深知江景吾这厮的脾性,懒得再与他去纠结昨夜,于是,一眼刀甩去,面色冷若冰霜:“昨夜之事若有第三人知道,我今日便启程去见你母亲。”

江景吾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道:“呀,你这卑鄙小人!”

白为霜却已然穿好了衣,大步大步朝屋外走,只在转身关门的时候回头瞥了他一眼:“哼!”

江景吾见之啧啧称奇,摇头晃脑自床底爬起:“想不到这小子竟也有这般气急败坏的时候,啧啧啧……”

江景吾住处离白为霜的房相距不远,转个弯便能遥遥相望,故而,白为霜才转了个弯,便见苍家二少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围在他门口乱转。

梅城这边的传统是人死后三日要封棺,过了头七就得入葬,苍家家主及大少尸首都摆了整整四天了,再这样放下去非得腐坏不可,苍家二少便是被族人逼得来此与白为霜商讨此事。

经历过昨夜种种,苍家二少对白为霜这传闻中的冷面俊世子几乎恐惧到了极点,短短几句话愣是被他说得磕磕巴巴,他越说越泄气,甚至都做好了被白为霜直接拒绝的准备。

岂知白为霜听罢,竟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好。

苍家二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犹自愣在原地,白为霜已然绕开他,直奔阿茕所在之处。

白为霜这人倒也有几分纠结,起先想见阿茕的时候走得倒是急,真到了人房门口又踌躇着该不该此时敲门进去。

他的身体却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抉择。

一连敲了五声,都无人回应,房门又并未关紧,白为霜不禁有几分担忧,连忙推门走了进去。

层层叠叠帷幔的遮蔽下,隐隐约现出阿茕的背影。

白为霜又往前走了一步方才看清,原来阿茕正在对镜束发。

本将所有注意都集中在收拾头发上的阿茕突觉背后有道炙热的目光,猛地一回头,便见白为霜正神色古怪地望着自己。

那是一种她不知该以何言语来形容的神情,总之成功地吓得她手一滑,头发散了,木簪也掉了。

她很是不悦地抬头瞪了白为霜一眼,才欲开口责怪,白为霜竟一脸别扭地别开了眼,道了句冒犯,紧接着竟阖上了房门,乖乖站在门外等待,徒留她一脸蒙逼地望着已然被关上的房门。

她总觉得今天早上的白为霜看上去十分奇怪,却又说不出究竟怪在哪里,只得摇摇头,继续对镜束发。

白为霜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告知阿茕今日苍家人将会封棺之事。

苍家人封棺的时辰定在未时三刻。

棺即将盖上之际,本不在场的何氏突然扫开众人,一路冲至灵堂前,却什么都不曾去做,只怔怔望着那两口尚未封好的棺。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像断了线的珠串,滴答滴答落个不停。

她像是在竭力克制自己,身体却一直颤抖个不停,本就寂静的室内越发寂静无声,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她方才咧开嘴,说出从出现至今的第一句话——

“又有人要被恶鬼偷走吃掉咯!”

“又有人要被恶鬼偷走吃掉咯!”

她又哭又笑,声音时而拔高,刺得人耳膜阵阵发疼,时而压低,诡异得叫人喘不过气。

苍家二少面上露出厌恶之色,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发作,只得悄悄地与老管家使眼色,叫他喊几个人来把何氏拉扯开,省得她在此处丢人现眼。

不知为何,阿茕总觉得何氏看起来有几分奇怪,从第一次见到她到现在,仿佛她的每一次出现都是早已安排好的,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刻意提示着什么,包括这一次,阿茕也不觉得是偶然。

她不禁撇头望了白为霜一眼,却见白为霜不着痕迹地朝她点了点头。

阿茕心中一喜,原来不只是她怀疑何氏在装疯卖傻。

只是她仍不明白,堂堂苍家主母为何要装疯,她究竟是看到了什么,还是说受人胁迫?

更另阿茕苦恼的却还是,究竟怎样才能判断出何氏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一场闹剧就此掀过。

江景吾早以要回家补觉为由提前回了天水府,阿茕则与白为霜用过晚膳后方才离开苍家。

说是离开苍家,实际上只是埋伏在苍家宅外,而江景吾则是提前回天水府替白为霜调兵部署影衞。

当日,夜,临近丑时,苍家大宅外忽而飘过两道黑影。

他们形如鬼魅,一路飞疾,直奔摆放苍家父子尸首的灵堂。

躲在暗中的阿茕眸光一黯,竟真有人跑来偷尸!

她紧紧捏起了拳,牙关紧咬,本欲差人围住灵堂,将那两名偷尸贼困住,白为霜却出手制住了她。

即便有天大的仇,她终究都还是苍家血脉,自不忍看到自己生生父亲与兄长的遗体受人糟践。

到底还是白为霜更沉得住气,从那两名偷尸贼出现,再到他们扛着尸撤离,他从始至终都神色不变,直至两名偷尸贼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他方才出声安抚阿茕,只是他这人说话素来简洁,即便是安慰人的话语,听上去也与平常无异。

他道:“莫急,会有人跟在那二人身后,今夜折腾了这么久,也该累了,你先与我一同回天水府,那里还有一条线,等着你我来破。”

换作平日,阿茕定会惊讶白为霜竟能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而今一门心思都挂在自家人遗体的问题上,自无暇去搭理白为霜。

阿茕与白为霜连夜赶回了天水府,抵达白为霜的世子府时,天已微微亮。

连夜赶路与未有停歇的折腾使得阿茕疲倦不已,她沾床便睡,再无多余的心思去挂念旁的事。

待到她一觉醒来,已至午时。

白为霜早在她门外候着,故而她一出门便冷不丁瞧见白为霜那张面瘫似的讨债脸。

尚未做好任何心理准备的阿茕又是一怔,总觉着白为霜近两日看上去显得十分奇怪,却仍是闹不明白究竟怪在哪里。

她面上带着几分疑色,白为霜却难得主动开口,与她道,他昨夜所言的另一条线就在这世子府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