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 class="center">一</h3>
是了,一个人即便心智不全,在面对突然袭来的拳也会下意识去避开,而不是像失了明似的愣在原地。
那条线正是阿茕当日用枯骨砸晕的副将,一直被白为霜关在密室里,至于当日那只被人用鱼线鈎住的鸡,白为霜也差人一并在尸坑附近找了出来,正如阿茕所预料,那只鸡被人喂了能致幻的毒蘑菇干,故而才会这般轻易地被一根鱼线所操纵。
阿茕听完白为霜的叙述,佩服幕后人手段高明的同时,又不禁开始思索那人究竟是敌是友。
仍凭她如何去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开口去与白为霜探讨。
白为霜的观点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他竟将那放鸡引诱阿茕之人,与七年前放暗箭杀死古怪男子之人联系在一起。
依他所见,二者就是同一人。
前者一箭射死半夜悬绳入尸坑的古怪男子,救阿茕与白为霜性命。后者看似在恶作剧,实则从头至尾都在给阿茕与白为霜提供线索。
阿茕听得膛目结舌,她倒是从未往这方面去想,本还想再问仔细些,一直领着她往前走的白为霜却突然停下了脚步,道:“我们到了。”
阿茕猛地一抬头,这才发觉自己竟被白为霜领到一间密室里。
那名被她一骨头砸晕的副将正两眼呆滞地望向前方,阿茕深知自己当日所用力度有多大,不禁有些心虚,暗自思忖:这人怎成了这副模样,该不是被她一骨头砸傻了吧?
她不由得前进一步,伸手在那副将眼前晃了晃,那副将犹自两眼发直,阿茕又换了种方式,拔下头上的木簪作势要去刺那副将的眼睛,木簪即将逼近副将眼睛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反应,连忙侧身躲开,且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他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又断断续续,只能依稀听到“血莲现世,神祇降罪,大周将灭”几个关键字。
阿茕将这几个字来来回回细细嚼了几遍,忽而眼睛一亮,才欲与白为霜道,她曾在苍家家主书房内见过一幅血莲图。
白为霜吩咐旁人:“去苍家把何氏请来。”
阿茕险些溢出喉间的话又被生生压了回去。
一个半时辰后,何氏已然抵达世子府,仍是那副疯癫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手舞足蹈,像个心智不全的孩童。
阿茕不知白为霜究竟有何打算,只见他在何氏到来后径直走向其面前,面色如常地盯着何氏看了半瞬,不带任何感情地朝她挥出一拳。
原本还在嘿嘿直笑的何氏顿时绷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僵在了原地,仿佛被这一下给吓傻。
白为霜的拳在她眼前一寸处停下,薄凉的唇勾出一抹寒意彻骨的冷笑:“你究竟还要装到何时?”
这一问,不仅仅是何氏,就连阿茕都有些呆愣,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何氏依旧是那副痴痴獃呆的模样,阿茕在脑子里将白为霜方才所作所为反反覆复过一遍,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究竟是在做什么。
白为霜大抵是从她先前逗弄副将时得到的提示,是了,一个人即便心智不全,在面对突然袭来的拳也会下意识地去避开,而不是像失了明似的愣在原地。
而这时候,本想继续装下去的何氏却已绷不住。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上露出悲戚的表情:“还请世子大人开恩,民妇也是逼不得已啊……”
她就这般神色悲戚地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回忆起当年之事。
大抵是十五年前,那时的苍家主母还是芸娘,而她则凭借优越的家世,一来便是苍家的平妻。
她与芸娘看似平起平坐,实则谁人不知真正掌主母之权的乃是她。
有足够强大的家世做背景,她在苍家行事一贯嚣张跋扈,自她进门起,芸娘与尚且年幼的苍琼便未过过一天好日子。
明知芸娘对她而言无任何威胁,仍是被她视作了肉中刺眼中钉,她日常的消遣便是想着法子来折腾那娘俩。
直至如今,她都还能清清楚楚回忆起那一夜所发生之事。
那夜恰逢苍家家主纳妾之夜,宅中宾客络绎不绝,她则又欲将一腔怒火发泄在芸娘身上。
约莫戌时三刻,天就要完全暗下来的之时,她终于抵达芸娘所居的紫云苑。
那日苍家所有奴仆都在外院忙活,紫云苑中只余芸娘一人。
她气势汹汹迈步而来,却在即将推开芸娘房门之际停了下来。
芸娘房里的窗尚未完全阖上,她能透过窗上的缝隙将屋内之景尽收眼底。
床上叠着两道人影,芸娘被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陌生男人压在身下,向来细声细语的她不停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声,血腥味透过窗棂一点一点地漫出,朝站在窗外的何氏疯狂涌来……
那一幕着实太过骇人,何氏足足愣了好几瞬,方才反应过来。
周遭并无奴仆,她既不敢大喊大叫亦不敢继续待在原地继续看下去,本欲悄悄逃离,那裹着黑色斗篷的男子却在她即将离开的那一刹猛地一回头!
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就要蹦出胸腔,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连忙蹲下身去,躲在窗后的花丛里,紧紧咬住手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不知自己究竟在花丛里躲了多久,直至屋内再无任何声息,直至天之欲亮,终于有奴仆回到紫云苑、发现芸娘冰冷的尸体时,她方才挪了挪已然僵硬的身体,跌跌撞撞地逃出紫云苑。
芸娘的死因太过骇人,即便何氏目睹了全程,也不敢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芸娘的死就此成了一桩悬案,被当时的梅城县令给压了下去,而苍家则对外声称芸娘乃是死于恶疾。
那件事即便过了那么久,仍在何氏心中留下了难以抹除的阴影,即便后来的很多天里一直风平浪静,她仍时不时梦到那一幕,梦见芸娘扶着自个不停流血的脖颈神色凄楚地质问她:“你为何不救我?你为何不将真相说出口?我恨你!恨你!”
梦魇折磨得她夜夜无好眠,她甚至将怨恨与恐惧转移到年仅五岁的苍琼身上……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她已很久都未梦到芸娘,本以为这件陈年往事就将化作尘烟散去,却不想十五年后,那个裹着黑斗篷的男人又来到了苍家。
她本以为是自己眼花,结果,翌日便发觉自己相公死在书房,不到一个时辰,向来被她视作心头肉的长子亦惨死房中,死状与当年的芸娘一般无二,她声嘶力竭地抱着儿子尚未凉透的尸体放声痛哭,却以眼角余光瞥到一截藏在屏风后的黑色衣袍。
那个吸血杀人的黑袍男子尚未离去!
那一刹,她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捏在了手中,喉咙亦像是被铅块堵住,巨大的恐惧使她浑身发颤,不敢动弹。
十五年前芸娘惨死的画面陡然跃上心头,她的眼睛因恐惧而越睁越大,某一瞬间她只觉两眼一发黑,便直接栽倒在地,再无任何意识。
她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两个时辰而已。
两个时辰后,她已恢复意识,本该转醒,却在即将睁眼的一瞬间察觉到一股森冷的目光将自己锁定。
无边无际的恐惧犹如黑夜般笼罩着她,她甚至听到了那人寸寸逼近的脚步声,五米……四米……三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她床畔。
寒意顺着脚底一路蹿至头皮。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娘亲”,那道森林的目光方才从她身上移开。
她那紧闭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推开,二儿子与一众家奴顿时涌入房来,她方才悠悠“转醒”。
从那以后,整个梅城县的人都知苍家主母疯了。
这,便是整件事的始末。
说完这席话,何氏已泣不成声。
从未想过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件事的阿茕面色凝重,倒是白为霜从头至尾都未变过神色。
何氏被白为霜差人带去画师那儿口述黑袍男子的容貌。
阿茕幽幽叹了口气,询问白为霜下一步有何打算。
就在这时,被白为霜派去跟踪偷尸贼的影衞传来消息。
那两名偷尸贼的路线已经被摸清,他们却是兵分两路,去了两座不同的山,分别是阴山与云阳山。
阴山位于天水府的最东边,云阳山则位于天水府的最西边,恰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被运去云阳山的乃是苍家家主的尸体,被运去阴山的则是苍家大少的尸体,阿茕虽不能分辨其中究竟有何区别,心中却隐隐有个猜测。
她猜,她那与苍家大少一样死于吸血的娘亲,定然也被带去了东方阴山。
以玄学的角度来看,东方属阳西方属阴,而佛学中又常说西方极乐净土,事已至今,她甚至怀疑她那生生父亲与那黑袍裹身的凶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待白为霜再度开口说话,阿茕便已快速做出决策,她道:“我去阴山看看。”
最后几个字甚至都还在她舌根打着转,她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白为霜即便想去阻止都来不及。
阴山与风景秀美的云阳山不同,山如其名,是座彻头彻尾的阴气飕飕的荒山。
阿茕一路策马飞奔,终于在山脚下找到一户农舍。
农舍外弥漫着一股子若有似无的香味,阿茕吸吸鼻子,闭上眼睛细细分辨一番,她能闻出那是花椒与劣质檀香相混杂的味道,她即刻翻身下马,站在农舍半人高的篱笆外张望着,隔了半晌方才喊道:“可有人在家?”
不过须臾,那甚是简陋的茅草屋内便走出一拿着斧子的樵夫,瞧见阿茕站在门外,立马将斧子收了起来,很是热情地询问阿茕是来讨水喝的还是来歇脚的。
阿茕不动声色扫了那农夫一眼,粲然一笑,道:“既要喝水又要歇脚,谢过老伯了。”
阿茕嘴甜又活络,不足片刻便已和那樵夫聊了起来。
待到阿茕将话头转至阴山之上时,樵夫那两道杂草似的眉全然皱成了一团,颇有些忌讳莫深地与阿茕道:“俺劝你还是莫要再往山上走了。”
阿茕一听便来了兴致,问道:“为什么?”
樵夫神色不明,欲言又止道:“这山啊……有些古怪。”
“古怪?”阿茕挑了挑眉,旋即朗声一笑,“光天化日,朗朗干坤,这山还能吃了陆某不成?”
“哎……你这年轻人啊……”为了劝住阿茕这非要往山上闯的年轻人,樵夫终于说出了实话,“你是打外地来的,或许还不知这阴山闹鬼的事吧。”
阿茕确确实实是才从外地回来,也从未听过阴山闹鬼之事,不禁点了点头,道:“愿闻其详。”
这阴山之所以被唤作阴山也不是没有道理。
樵夫道:“原来这裏本是一座专埋死人的坟山,即便是燥热的夏夜上山都能感到冷飕飕的阴气,从前倒还好端端的,没出过任何事,约莫是十五年前,这座山突然就变得十分古怪,像是会吞人似的。”
说到此处,樵夫停下,意味不明地瞥了阿茕一眼,方才继续道:“那是临近清明的一个雨夜,当天夜里有三个来自外地的青年男子特地赶来上坟,由于在路上耽误了些时辰,他们赶来之时已至深夜,结果啊,那三个青年男子上山后,嘿,就全都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是被这阴山给吞了似的。总之,从那以后,这阴山一带总有人突然失踪,全都是上去就没了。”
樵夫没说的是,阴山山脚下住的本就人不多,又总是发生这种事,渐渐大家全都搬走了,只剩他与另外几户人家。
阿茕听罢,又拐弯抹角地问那樵夫那些人的具体失踪世间。
樵夫摇摇头:“俺也不晓得,反正年年都有人失踪,还都是夜里失踪的,所以,年轻人啊,眼下都快要入夜了,你可千万莫往山上跑。”
阿茕听罢点点头,璀璨一笑:“陆某晓得了,多谢老板。”说完这话,她便将茶碗还给了樵夫,起身与其告辞。
直至阿茕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枯枝的缝隙里,那茅草屋内方才又走出一人,那人与樵夫一样穿着粗布缝制的短打,目光阴郁地望向阿茕消失的方向。
樵夫瞥了他一眼,继而摇头,道:“那小子的穿着和周身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八成是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富贵人家公子,吓跑就好,不要招惹是非。”
与此同时,已然走出樵夫视线范围的阿茕勒马停了下来,回头望了那全然被枯枝遮蔽的茅草屋。
这裏果然有古怪。
那樵夫的话定然掺了假,她在天水府待了这么多年也从未听过这等奇事,更遑论院外还弥漫着那股子若有似无的香味。
香料的作用无非是熏香除臭,其间却掺杂着花椒味……
众所皆知花椒味辛,即可防虫又可防腐,除此倒是鲜有人知,它还能用以除尸臭味,历代帝王的棺木中都会混入花椒与龙脑等香料。
阿茕缓缓垂下了眼睫,大概那间茅草屋内藏了不少尸体,否则又岂会花费这么大的手笔。
既然察觉到此处有异,她便更不会轻易离开。她下山找人借笔墨纸砚给陆九卿传了一封书,又买了些瓜果及香烛纸钱,只等天完全黑下来,再上山去探寻。
正如那樵夫所说,阴山乃是一座坟山,隔三岔五便能钻出一座坟来。
眼下天已全黑,阿茕提着一盏纸灯,孤身上阴山,越往山上走越觉夜色寒,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森冷阴气顺着脖颈直往衣服里钻,冻得她直打寒噤,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终于在走了近三分之一路程的时候,阿茕终于冷静下来,决定放弃。
今日并非全然无收获,起码她已得知这山上有古怪,以及那茅草屋内的樵夫绝非普通人,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一时冲动,在不能确定能否全身而退的时候贸然行动。
全然捋清思路的阿茕,终于决定收手下山,却在转身之际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音:
“去他大爷的!大晚上的又被拽起干活,还让不让人睡啊!”
听闻此声的阿茕连忙吹灭纸灯中的蜡烛,小心翼翼将头伸出去偷看。
约莫二十米开外的一座坟前坐了两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由于此时的光线太过微弱,阿茕只能依稀看到他们的衣着,并无法看清他们的容貌。
那座坟包,显然是座才堆不久的新坟,阿茕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正是因为那座坟包不似周遭的坟那般长满野草,甚至连泥土的颜色都与其他坟不一样,加之坟前还有尚未燃尽的蜡烛,而今尚未至清明,鲜有人会这么早来扫墓,故而阿茕才会猜测这定是一座新坟。
至于那两名衣衫褴褛的男子究竟是干什么的,也能从他们丢掷在一旁的锄头与铁揪猜测出个大概。
另一名男子很是随意地抄起坟前一枚鲜果往嘴裏塞,边吃边含混不清地道:“少抱怨,先垫垫肚子,待会儿赶紧挖,定要在天亮前把裏面那玩意儿给挖出来,送去圣地。”
这个声音于阿茕而言并不陌生,正是她下午所遇的那个热情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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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因何而怒,又到底为何而怨,只莫名觉着心中不痛快,一股无明业火腾地在胸口燃烧开。
阿茕神色一凛,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此时此刻,即便她想走,怕是也无任何办法能保证她走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况且此时的她还不能点灯,须得摸黑离开,既然如此,她倒不如守在此处暗中观察,看他们口中的圣地究竟在何处。
思及此,阿茕便屏气凝神,坐在此处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