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郊乞丐窝(2 / 2)

与君共乘风 九歌 5260 字 3个月前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那两名男子方才刨出坟中棺木,继而以工具撬开棺木,将棺中尸体撞入麻布袋中。

二人虽懒散,动作倒是利索,未过多久便又将那棺木给阖上,开始堆土複原那坟包。

一直躲在暗中观看的阿茕,甚至都能以此联想到十五年前,她娘亲尸骨被盗的画面,整个过程她都咬牙切齿,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心中却在不停嘶吼,不停咒骂这群畜生。

又过半个时辰,那两名男子方才堆好坟包,抬着装尸麻袋径直往山上走。

阿茕看了眼二人所去的方向,并未尾行,直至再也听不到那二人的脚步声,她方才起身,往山下走。

阿茕并非无脑之人,就她那三脚猫的功夫,不消片刻就能教人发现,届时莫说找到娘亲的尸首,能否有命回都不一定,率性跑来阴山本就已够冲动,而今既已摸清方向,倒不如先收手,明日再找个借口将白为霜引来此处。

阿茕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却不曾料到,她才走至山脚便遇到了白为霜。

大半夜的突然冒出个人影,还是一袭白衣满身煞气的那种,换谁看到都得先被吓上一跳。

直至那浑身煞气浓郁到像入了魔似的的白为霜步步逼近,阿茕方才恍然发觉,眼前那尊凶神竟是老熟人白为霜。

惧从喜中来的阿茕连忙咧开嘴,上前一步道:“原来是世子大人,可吓死下官了。”

阿茕话音才落,白为霜便垂下了眼帘,阴恻恻地扫她一眼。

这一眼扫来,几乎教阿茕浑身头皮发麻,仿佛有无数根细如牛毛的冰针往她毛孔里扎。

从前她也不是没见过白为霜发怒的模样,却无一次似如今这般令人生畏。

白为霜冰冷的视线已然定格在她脸上,她竖起的汗毛久久不曾软下,甚至连头皮都在阵阵发麻。

她不知白为霜今日究竟是怎的了,试图掌控话语,毫无隐瞒地将自己今日所见都与白为霜说了一遍。

她条理清晰、言简意赅,边说边偷偷打量白为霜的神色,却见他从始至终都板着那张阎罗王似的勾魂索命脸。

阿茕把要说的话都给说完了,他老人家仍如磐石似的杵在这裏,既不说话也不动,以实际行动告诉阿茕,而今的他很是不爽快。

阿茕不禁开始怀念当年那个被她耍得团团转的白为霜,不禁触景生情,悠悠叹了口气:“哎……”

然而,连一口气都未能完整地吁出,白为霜这厮竟二话不说便拽着她往山下走。

孰可忍孰不可忍,阿茕终于被白为霜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给惹烦了,再也不想去顾忌他的身份,一把将其胳膊甩开,语气不善地道了句:“世子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白为霜冷笑着将那三个字给复述了一遍,“这个问题该由本王质问陆大人才对吧!”

他的重音完全压在“本王”与“陆大人”五字上,摆明了就是在提醒阿茕,莫要忘了他们而今的身份。

阿茕又岂会听不懂,这一下倒是彻底拉回了她的理智,从前在杏花天的时候倒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同窗,并无贵贱之分,而今却不同,她不过是陆九卿的棋子,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七品县令。

可他白为霜呢?楚国世子,将来必承楚国公之位的人上人。

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对他甩脸色?就凭借从前的那点点交情?

简直得意忘形!

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说得重了些,白为霜面色终于缓了几分,声音却仍是那般干巴巴的,他道:“你这般乱来只会徒送性命!根本取不回你母亲的遗体。”

他因何而气?

终究还是因阿茕这般不顾性命地乱来。

他不说,阿茕又何以知晓?

阿茕反倒因他这句无意之话而紧绷起身体,面色僵了近两瞬,方才再度舒展开:“你都知道了。”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是了,她早就怀疑白为霜已然知道,只是依旧保有侥幸心,在自欺欺人罢了。

白为霜嘴角紧抿,不曾作答。

阿茕莞尔一笑,自言自语似的道:“不然你那时候又为何这般突然地唤了声苍琼。”

她夹在嘴角的笑意越扩越大,几乎可以称之为璀璨,只可惜眼中并无丁点笑意,生生暴露了她的情绪,她一字一顿,璀璨笑意转换成痞气:“我无从解释。”稍作停顿,复又道,“只想知道,你究竟从何得知我的身份。”

白为霜面色不变,只言简意赅地道了两个字:“手腕。”

阿茕听罢,下意识将自己右手往衣袖里缩。纵然白为霜只道了两个字,她仍旧能凭此猜测出,泄密之人究竟是谁。

只有苍家之人才会记得那件事,而苍家人中最有可能记住此事的,不是当事人便是当时在场之人。

结果不言而喻,她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竟因这么小的一件事而暴露。

白为霜还在静待下文。

阿茕却毫无征兆地跪下,朝他磕了个响头。

她这辈子很少主动求人,而今只求白为霜能给她找出娘亲尸骨的时间,此后任凭他如何处置,她都无怨无悔。

白为霜身上寒气却越来越盛。

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因何而怒,又到底为何而怨,只莫名觉着心中不痛快,一股无明业火腾地在胸口燃烧开。

他与阿茕相识十余载,同房七八年,到头来,她又将他视作什么来看待?

“两个月。”白为霜声音冰冷彻骨,如从寒冰地狱传来,“本王只给你两个月的时间。”

本面如死灰,不报任何希望的阿茕瞬间喜笑颜开,忙不迭道谢。

白为霜却觉她这笑刺眼,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白为霜走了,阿茕并未即刻跟着离开。

她聚在面上的笑意寸寸瓦解,颇有几分惆怅地杵在原地,犹自纠结着,要不要与陆九卿禀报她身份败露之事。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陆九卿的一颗棋子,她纵然再不愿去承认,也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短短一瞬之间,她已心思百转,终究还是下了决心,决定不与陆九卿禀明此事。

白为霜给出的时间着实太短,短到她已分不出心去搭理旁的事,短到她已无暇去关心自己的生死。

次日上午。

阿茕换了身粗布衣衫,假扮成来阴山上坟的民女。

她这次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从前扮男装的时候总需用螺黛将眉加粗,画出几分英气,而今她已恢复了女装,眉毛自然画得又细又长,宛如两道笼在烟雾中的远山。

乔装打扮后的阿茕气质瞬变,即便再撞上先前那个樵夫,也不一定能将她认出。

阿茕抵达阴山山脚下的街道时,已至午时。

她一路风尘仆仆,赶到阴山山脚时,早已饥肠辘辘,而今距离清明尚有段时日,山脚下并无多少过往行人,她顺着萧条的青石街,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终于在某个拐角处寻到一家还算周整的面馆。

她心中一喜,连忙提着纸钱香烛等物走了进去,准备垫饱肚子再上阴山。

面馆的生意简直清冷得可怕,放眼望去,除却阿茕,便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穿了一身粗麻缝制的短打,低头坐在那里吃面,阿茕不过是随意扫了他一眼,他便警觉地抬起头来,目光阴鸷地望着阿茕。

阿茕方才实属无意之举,无奈之下只得朝那少年抱歉一笑,无声表达自己的歉意。

也不知究竟是阿茕笑得太过诚恳,还是那少年本性如此,见阿茕朝自己笑,便也回以一笑。

他笑起来的模样与不笑的时候俨然两个人,不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暴戾乖张之感,就像整个人都笼在一片黑雾之中,仿佛随时都有暴起取人性命的可能。

而他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都舒展开,先前的阴郁之气一扫而空,眉眼弯弯,无忧也无虑,竟有种不谙世事的童真感,甚至嘴角还陷出了两个甜糯的梨窝,哪还能教人联想到他先前那副模样。

许是因这孩子的反差太大,以至于阿茕半晌都未能缓过神来,店伙计终于在她身边站得不耐烦了,若不是瞧她生得好看,怕是早就破口大骂了。

阿茕纠结着该点什么面吃之时,那少年已然吃完整碗面,才准备招手唤小二来买单,面色又是一变。

阿茕吃过一次亏,虽依旧对这少年感到好奇,却再未那般赤|裸裸地盯着他看。在阿茕的眼角余光里,少年悄无声息地挪开椅子站了起来,正蹑手蹑脚往门外溜。

他一切都做得十分稳妥,怪只怪那时候店外突然有人朝小二吼了一嗓子,道:“哟,你家今儿个终于接了两单生意咯!”

屋外吆喝之人恰好是这家面馆的死对头,小二登时便回过头去冲那人骂道:“干你这没腚眼子的臭王八屁事!”

店小二不回头去骂倒好,一骂整个人都炸成了炮仗,也不管自家店的死对头是否正杵在门外看热闹,连拉带扯地将那一只脚已迈出门槛的少年拽了进来,朝他劈头盖脸一通骂:“狗娘养的小杂种,还想在老子的店吃霸王餐不成?”

换作平常,阿茕定不会花时间来管这等闲事,怪只怪她比那双手叉腰、呈圆规状的店伙计更懂识人。

那少年虽被他拽着领子一通骂,周身气势却不输那喋喋不休、一直在不停骂人的店伙计,非但无一丝羞赧之意,反倒嘴角一勾,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他这一笑叫本该悠闲看热闹的阿茕心中一悸。

这孩子分明是在笑,却莫名给她一种危险至极的感觉,就像一条龇着獠牙,即将出击捕猎的阴冷毒蛇。

这样的孩子阿茕还是头一次见。

周身遍布的戾气连她看了都觉心生畏惧,那店伙计却迟钝如斯,犹自叉着腰,不停地骂。

少年周身的戾气已越聚越浓郁,凝在嘴角的笑意亦越发森冷,阿茕看得提心吊胆,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暴起杀人。

阿茕再也不能以一种看热闹的心情继续围观下去,连忙起身拍拍那店伙计的肩,掏出两枚铜板,朝他粲然一笑:“这孩子生得这般机灵,又岂会做出这等事,我瞧呀,他八成是忘了要付钱的事。”

她一语罢,撇头望了眼神色不明的少年,笑意盈盈道:“你瞧我说得可对?”

阿茕明显在给那少年找台阶下,少年又岂会不知道,却偏生不愿好好顺着杆下,饶有兴致地挑眉瞥阿茕一眼,颇有几分轻佻地道:“小姐姐你人可真好。”

这话看上去像是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这臭小鬼的语气着实令人不喜。

所幸阿茕也是个脸皮厚的,倒不会因这种事而动怒,神色淡然地回了句:“应该的。”又坐回先前的位置上,召唤店伙计给她端面。

店伙计还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即便收了阿茕的钱,仍对那少年无任何好脸色。

而阿茕之所以替那少年买单,不过是怕店伙计惹祸上身,结果那伙计还是这般不识好歹,阿茕也懒得去管,心中暗骂一声“蠢”,便开始埋头吃面。

至于那少年,阿茕本就对其无任何好感,自打面上了桌,便再未拿正眼瞧过他。

说起来,那少年倒也是奇怪,都闹成这样了,还能死皮赖脸待在面馆里不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茕看。

阿茕被这小鬼盯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竖起了,实在没法忍的她不禁抬起了头,望了那少年一眼。

那少年却突然弯唇,朝她一笑,道:“多谢小姐姐。”

阿茕并无搭理那少年的打算,颇有几分冷淡地点了点头,又将脸埋回面碗里。

许是瞧出阿茕并无搭理自己的打算,少年又笑着看了阿茕几眼,方才起身离去。

待到确认那少年已然离开,阿茕方才搁下面碗,连忙结账,提着香烛纸钱往阴山上赶。

阿茕这次之所以选在下午来,不过是出于安全考虑。

她顺着昨日的路,一路往山上走,却是怎么都找不到那两个男子口中的圣地。

阴山虽不高,却也十分陡峭,不过半个时辰,阿茕便已走得脚痛,索性一屁股坐在山石之上歇息。

她犹自垂着眼睫回忆昨夜的路线,身前却突然笼来一道黑影,她猛地抬起头来,却见面馆里的那个少年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这少年天生一副讨喜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还会陷出两个甜甜的梨窝,若不是阿茕见识过他先前那副模样,十有八九要被他的笑容所迷惑。

阿茕尚未想好要与那少年说什么,那少年便又笑着凑近了几分,道:“这位姐姐一直在山上转悠,可是迷路了?”

看似简单随意一句话,所囊括的信息量却相当之大。

阿茕顿时就变了脸色,目光不善地望着那一脸天真的少年:“你跟踪我究竟有何目的?”

少年既然知道她一直在山上转悠,又这般恰恰好地与她相遇,除了一直都在跟踪她,她再也找不出别的理由。

少年不为所动,反倒一脸无辜:“我可没跟踪你,不过正好顺路,便一路看着你鬼鬼祟祟围着山头乱转。”

阿茕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少年绝对不简单,在尚未摸清其底细之前,她并不愿暴露身份,只得解释道:“我是在找娘亲的坟茔。”

少年听罢,一副全然不信的神色,道:“笑死人了,普天之下竟有连自己母亲坟茔都找不到的人。”

阿茕着实不想与这小鬼继续纠缠下去,又道了句:“爹爹临终前只与我说过,娘亲的坟茔在阴山上,除此再未说其他,我找不到不也正常?”

本以为这样便能打发那少年。

倒是阿茕掉以轻心了,少年听罢,又是一笑,只是这次笑意明显未达至眼底,他话语里隐隐带着几分调侃之意:“这位姐姐你倒是不见外,无缘无故便与我这陌生人解释这么多,又是为哪般?”

阿茕心中一震,没想到自己竟进了这小鬼的圈套,当下再也无要与其交谈下去的意思,佯装生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了句“懒得搭理你这小鬼”,提着纸钱香烛便走。

少年仍笑嘻嘻地站在她身后追问:“小姐姐,你莫不是恼羞成怒了,否则,跑什么呀?”

阿茕又岂会回他的话,越发加快了步伐。

直至阿茕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那少年的视线里,少年面上方才恢复正经,一点点敛去浮在脸上的笑意,目光阴沉望向阿茕所消失的地方,也不知究竟有何用意。

片刻后,便有个衣着邋遢的男人打树林后钻出,一脸谄媚地瞅着这少年,很是殷勤地道:“这小娘们行踪可疑得紧,可要属下去一探虚实?”

少年不曾言语,只是微微颔首,那男人便会意,像条灵活的蛇似的,“嗖”的一声钻入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