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茕伸手戳了戳她脑门,笑着打趣:“自然是和我一同走回来的呀,你呀你,八成是被肉香给熏昏了头吧,竟然连这都回想不起来。”
听阿茕这么一说,二丫越发疑惑,不过这小姑娘性子单纯,亦不是个认死理会钻牛角尖的主,既然她阿桐哥哥都这般说了,那么她也不必再去想什么,于是便朝阿茕甜甜一笑,亲昵地牵着她的手,一同前往粥棚。
今日粥棚前明显少了很多人。
不仅仅是阿茕觉着奇怪,就连二丫都感到困惑,睁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问阿茕:“阿桐哥哥,是不是我们今日来得太晚了呀,怎只有这点人?”
阿茕眼睛盯着前方的布粥之人,顺着杆往上爬,道:“大抵是的吧,都怪哥哥又起晚了,也不知现在的粥还稠不稠。”
这话看似没什么不寻常之处,实际上,却是阿茕与白为霜约定好的暗语。
她话音才落,那正忙着给人舀粥的男子不禁抬起了头来,笑吟吟回应着阿茕:“稠,咱们可是奉世子之命来施粥的,粥怎会不稠?”
暗号对上了。
阿茕听罢不禁莞尔一笑,又道了句:“有劳了。”
二丫的目光早已被那白花花的粥所吸引,压根不曾去注意,也无从注意,阿茕方才塞给了那施粥人一张纸条。
这纸条上自是写了阿茕昨夜所遇之事,顺便还提了下那个古怪的少年,也不知她将这纸条传出,多久才能等到回复。
接下来几日,阿茕一直混在灾民群中。
天水府内的灾民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减少,有些人失踪了还会再度出现,乍一看与从前无异,当有人问起他们去了哪儿时,便笑得一脸神秘,只道:“一个有趣的地方,莫急,你们也会有机会去,只需吃上一碗狗肉……”
而那些失踪了的人则是彻底得消失,仿佛突然之间便蒸发在人间。
除此以外,阿茕莫说再遇到那少年,即便是那诡异的笛声与诱人的狗肉都再未出现过。
只不过阿茕时常能从别的灾民口中听到有关那狗肉与笛声的传闻。
这来历不明的神秘狗肉一时间成了北街灾民棚中最时兴的话题,既有谈“笛声”与“狗肉”二字色变者,又有经不住香肉的诱惑,想暗夜食狗肉者。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近五日。
眼看就要消耗掉大半个月的时间,阿茕不禁有些心急,近日来四处与人打探何处会再度出现那口盛满狗肉的大锅。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事发五日后的一个深夜,叫她再度撞上。
当日入夜。
才欲躺下睡觉的阿茕突闻一阵异香,细细分辨便能发觉,这股子异香与当日所闻到的狗肉味无异,她不禁神色大变,腾地自草垫上爬起,跨过众人熟睡的身体,蹑手蹑脚闻香而去。
她顺着香味一路前进,最终又停在当日看到铁锅的那片空地上。
锅前依旧站着个声音粗粝的糙汉子,而他身前则是一群被肉香搅乱心神的灾民,犹自排着队打狗肉。
这一幕让阿茕恍然觉着回到了上一次,只不过这一次她身边并未带二丫,即便有危险,她应对起来也方便。
阿茕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走了过去,边走还边用眼角余光来观看四周,除却那个打狗肉的糙汉子,这片空地上只有阿茕及一群虎视眈眈盯住狗肉的灾民,那个多番出现的古怪少年并不在此。
如此一来阿茕越发放心了,她排队站在最后,领了狗肉便假装大口大口吃起来,暗地里用眼角余光观察在场所有人,细细分辨那些食下狗肉者的每一个表情和反应。
约莫半盏茶工夫后,食下狗肉者眼神开始涣散,一个个犹如木头人似的杵在原地。
阿茕有样学样,手中破碗“哐当”一声落地,两眼发直望向前方。
几乎就在阿茕出现“异常”的下一瞬,那旋律古怪的笛声便从暗黑中响起,宛如一条吞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一点点自黑暗中滑行而出,不多时,阿茕便见到了那吹笛人的真容,那是个形容异常瘦小的异族人,完全符合阿茕曾在书籍中看邻国常年盘踞在深山里驱蛇人的描写,且大周三面沿海,又处北边,即便是位于南部的楚地人都个个体型修长,一眼望去见不到几个矮个子,长这么矮且穿这么奇怪的人,阿茕还是头一次见,当下便判断出,他绝非大周人士,指不定真是从邻国来的。
那人一拐一拐地从暗处走出,不曾停歇地吹着骨笛引诱着世人。
食下狗肉的灾民们仿佛被这笛声给勾去了心神,一个个乖顺听话地排队跟在吹笛人身后走,以阿茕来听,只觉笛声诡谲古怪,也不知落入那些食了毒蘑菇的人耳中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
容不得阿茕多想,眼看最后一个人都排队跟在了那吹笛人身后,阿茕连忙跑过去,跟在最后,跟在最后一个倒是方便她做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悄悄跑走也不容易被发现。
阿茕就这样两眼发直地跟在一行人身后走,七绕八绕地拐了个弯后,前方的人便停了下来,三辆毫无任何特色的马车缓缓行来,停在吹笛人身前。
阿茕最后一个上车,三辆马车倒是恰恰好坐下了十八人,阿茕本想在车内暗中记下路线,岂料一推开车门便见车中还坐了个彪形大汉,显然是用来做监视的。
阿茕计划被打乱也不气馁,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内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马车行驶近半盏茶工夫,突然停了下来,那些食了狗肉的灾民纷纷在笛声的操控下走下马车,阿茕亦如此。
下车后,呈现在阿茕眼前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空地上摆了一张方桌,桌前坐着一名手持毛笔的羊胡子老者。
而那群食下狗肉者则在笛音的操控下乖巧地站在老者身前排队,她虽看不到老者究竟在做什么,却能清楚地听到其声音,她在与食下狗肉者询问其生辰八字,再用那些人的生辰八字加以推算。
阿茕不懂玄学周易,故而并不知晓,羊胡子老者究竟在算些什么,即便头脑清醒,听了他们的对话仍无法作弊,轮到她的时候,只能如实报上自己真实的生辰八字,以免时运不济因瞎报而错过什么。
她话音才落,那羊胡子老者便开始用她的生辰八字进行演算,待到得出结果后便与身边人道了句;“带走。”
这声带走可谓是让阿茕心惊胆战到无以复加,一行十八人中仅有一人被留下,其余十七人则再度被引回马车上。
阿茕不知,上了马车究竟会被带往何地,不禁有些心急,在她即将跟在众人身后爬上马车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算不上大,恰恰好清晰地传入她一个人耳中:“果然是你!大哥哥,我们可真有缘啊。”
遭受过上一次的惊吓,阿茕死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会说这话的,除却那古怪的少年,还有谁?
不知身后少年究竟有何用意的阿茕身子陡然一僵,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反应,顷刻间便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假装自己被笛声所操控,学着前方人那般不慌不忙往马车上爬。
她一只脚才踩上踏板,身后却陡然传来一股巨力,那少年竟一把拽住了她胳膊。
突逢此变故的阿茕又是一愣,几乎就要露馅的她脑袋飞快运转,脑中突有灵光一闪,回想起当日的场景,那时候二丫已然被笛声所操控,她非要拖着二丫走,于是二丫整个人都暴躁了,发疯似的挣扎着。
阿茕丝毫不敢怠慢,挣扎得一点也不含糊,对那少年又踢又甩。
十六七岁的少年已比阿茕高出半个头,力气自也比阿茕大上不少,他游刃有余地化解着阿茕的攻击,嘴角挂着一抹淡笑,眼睛里却始终冰凉一片。
他那眼神着实看得人心中发毛,阿茕不敢与他对视,又不想继续纠缠下去,索性假装踩到了石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闭上眼睛装晕。
她演技着实不错,说倒就倒,摔得毫无含糊,以至于镇守在马车外的汉子看着她摔便觉肉疼,又隔了片刻,方才躬身询问那少年该如何处置已然“晕倒”的阿茕。
少年的目光从未离开阿茕,他眼神如刀,一寸一寸在阿茕身上扫,半晌方才道:“剁碎,喂狗。”
阿茕心跳几乎都要漏了一拍,少年却又在这时候轻笑出声:“你脸色变得好生奇怪呢,我不过是说着玩玩罢了。”
这话也不知究竟是说给阿茕听的,还是说给那汉子听的,阿茕犹自内伤,下一瞬便被人抱了起来,至于抱她之人究竟是少年还是粗汉子,她也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自己后来又被人抱上了一辆马车,再然后……她竟莫名其妙便睡着了。
待到再一次醒来,她便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背后是坚硬而冰凉的地板,头顶是一片黛色青瓦。
她微微皱起眉,一点点回想起昨夜之事,全然不曾发觉那个少年正坐在不远处淡然喝粥吃包子,她将昨日之事全部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方才慢吞吞从地上爬起。
低头享用朝食的少年明显发觉阿茕已然清醒,微微侧着脑袋,笑眯眯地望向她。
才从地上爬起的阿茕只觉眼前这小鬼将皮笑肉不笑发挥到了极致,先是被他脸上的笑吓得整个人都僵了一僵,随后方才开口询问那少年,自己而今身在何处。
少年面上笑意不减,若不仔细去探寻,定然会教人觉着他心情不错,他道:“你猜。”
猜你个大头鬼!
这种话当然只能在心中默默吐槽,阿茕亦朝他粲然一笑,道:“我笨,猜不出。”
这少年倒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一听便道:“我想,你也确实聪明不到哪里去。”
阿茕听得几乎都要翻白眼了,又听他道:“你如今正在我的住处。”
阿茕着实想回个无比冷漠的“哦”字,面上却露出了一派纯良天真的表情:“那我又怎么会在你的住处?真是好生奇怪啊。”
少年听罢摊摊手,笑得一派和煦:“这就得由我来问你,为何会出现在狗肉摊前了。”
阿茕顿时沉默了,只觉与这小鬼说话着实危险。
就在她沉默的空当,那少年又说话了,他直勾勾地望着阿茕的眼睛,道:“你怎不说了?是因为心虚还是怕说多了露馅?”
他这般寸寸逼紧,阿茕着实应付的吃力。
少年目光锐利如刀,盯得她全身冒冷汗,脸上却从始至终都挂着一抹笑。
阿茕又急又气,索性豁出去了,两眼发直望着桌上的粥和包子,一派天真无辜地道:“我饿得都没力气说话了。”
她这理由着实找得莫名其妙,少年非但不戳穿,反倒笑得越发灿烂,道:“既然如此,你先过来吃,吃饱了再与我细细解说。”
这顿朝食阿茕可谓是吃得心惊胆战。
少年的目光始终聚集在她身上,他虽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却没来由给阿茕一种,豺狼虎豹在盯梢猎物一般的错觉。
阿茕不敢松懈,边吃边思索对策。
一盏茶工夫后,桌上粥碗碟盘已然见底,阿茕再也找不到理由继续拖延时间,那少年的声音适时响起,他就像个体贴的小弟弟般询问阿茕:“吃饱了没有,可要再添一碗?”若能忽略掉他眼中的调侃之意,怕是真会阿茕误以为他在关心自己。
阿茕搁下碗筷,一摇头,道:“吃饱了。”
少年等得便是这一句,他道:“既然如此,你可得想好了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阿茕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不多时便听少年道:“第一个问题是,你的名字。”
这个问题好答的很,阿茕不假思索道:“阿桐。”
建宁县的的确确有阿桐此人,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既无亲朋好友也无相熟的邻居,独自一人居在深山里,堪称与世隔绝,除此以外,这个阿桐的母亲又恰恰好是天水府人士,一切都是白为霜替阿茕安排的,即便这少年有心去调查,也查不出任何纰漏。
少年盯着阿茕的眼睛,将“阿桐”两个字细细嚼了一遍,方才开始问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你究竟是何方人士?当日明明在阴山扫坟,现在又怎成了建宁县的灾民?”
这个问题更好答,阿茕甚至都不需要太过刻意地去组织语言,直接将阿桐的身世说与少年听,便已糊弄过去。
前两个问题不过是少年对阿茕的试探,说是可有可无也不为过,第三个问题方才与阿茕动了真格,他道:“那天晚上你为何要躲起来?”
他这问题问得不清不楚,看似简单,实则处处是陷阱。
阿茕若是直接否认自己躲起来了,他便能见缝插针,从而逼问阿茕又岂知道他问的是那天晚上。
阿茕若是承认自己躲起来了,他又能抛出一堆问题,将她逼得现行。
与这第三个问题相比较,前面两个问题倒更像是用来麻痹阿茕的。
阿茕又岂看不透他的心思,并未直接作答,而是装作一脸迷茫地问道:“你是说哪个晚上?”
少年也不与阿茕卖关子,直言道:“五天前的那个晚上。”
若不曾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之事,一个心中无鬼的人怕是很难在第一时间回想起,自己五日前的晚上做了什么事,又身在何方。
阿茕险些踏进他的圈套,不过迟疑了一下,便想到了这层关系。
她拧着眉头,眼珠微微往上翻,一副陷入回忆中的模样。
实际上她正在竭力思索对策。
那夜天色太黑,她并不能完全确认少年究竟是真看到了她,还是在虚张声势。
她甚至不敢去想,倘若她真承认了,而那少年又压根没看到她,将会发生怎样的事。
以及,她若是否认了,少年却是实打实地看到了她,她又该如何圆回这个谎。
这些问题想得她脑仁一阵阵发疼,偏生那少年又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她无法在这个问题上耗费太多的时间,无奈之下,她索性豁出去了,道:“五日前的那个晚上我和往常一样,早早喝完粥就躺下睡了,所以你为何说我在躲?”
少年依旧皮笑肉不笑盯着阿茕,懒懒道了两个字:“是吗?”
考验阿茕演技的时刻到了,她一副遭人诬陷的悲愤模样,毫不畏惧地回视少年的眼睛,气势汹汹道:“你这什么语气?我既没做贼,又无梦游的恶习,究竟睡没睡你难道还能比我更清楚?”
阿茕这番话倒是说得颇有几分气势,以至于少年还真垂下眼眸去沉思了一番。
阿茕本以做好了全面去应对的准备,岂知那少年下一刻竟道:“既然如此,那你走吧。”那少年话锋着实转得太快,以至于阿茕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
最最主要的还是,她又岂能这般轻易地走,好不容易才摸到这裏,若是走了,岂不前功尽弃?
阿茕面有戚戚然,摇头如拨浪鼓,死活不肯走。
这少年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性情古怪,脾气也是阴晴不定的,上一刻还笑眯眯,下一瞬瞧见阿茕摇头不肯走,就已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沉着一张脸问阿茕:“你莫不是想一直赖在我这裏?”
阿茕倒是真这么想啊,可眼前这架势,又岂有她说是的余地。
她反正也不是什么要脸之人,索性一掐自己大腿,“哇”的一声哭出声:“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少年不曾搭话,阿茕哭得越发凄惨,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我已无家可归,若是连你也不肯收留我,我便只能再次流落街头了……”
少年面不改色,毫不留情地拒绝:“我连一碗面的钱都付不起,哪还养得起你?”
阿茕连忙又道:“我不用你养的,只需留一处干净的地给我睡便好,至于吃的,我可以去街上领呀,我很能干的,既可替你洗衣做饭,又能劈柴挑水。”
少年仍不为所动,阿茕急了,索性豁出去,厚着脸皮抱住少年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噼里啪啦说上一通,诸如她小时候如何如何苦,先是没了娘,后又没了爹,总之怎么惨就怎么说。
少年从头至尾都不曾说话,就这么居高临下地默默看着她,直至阿茕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开始扯着嗓子干号时,少年终于没法忍了,冷酷且无情地拎着阿茕衣领,丢垃圾似的将其一把丢出门外。
阿茕既已豁出去,又哪会这般轻易地妥协,纵然被人扫地出门,仍紧咬牙关,像条死狗似的趴在门外,只要少年一出门,她便像块牛皮糖似的黏在其身后,少年去哪儿,她跟着去哪儿,惹得那少年几度生出想杀人的冲动。
阿茕这货倒是机灵得很,每瞧少年脸色不对她便主动消失一会儿,待到人气消了,她又阴魂不散地出现,继续纠缠。
一整日就这样过去。
天将欲黑的时候,带着阿茕在街上乱晃了一整日的少年方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阿茕不敢将他逼得太急,并未尾随跟着一同进去,像个二傻子似的杵在门外呆呆望着。
她这般做虽有些,却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阿茕也算是稍微摸清了这少年的脾气,她在他面前不是不能耍赖,只是得有底线,只要不超过这个底线任凭她如何闹腾,那少年都不会有太大的反应,可一旦超过这个底线,阿茕毫不怀疑,自己定会落着个极为凄惨的下场,万一将其惹怒,被一刀子给捅了可就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