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茕心中了然,面上却流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犹豫,她道:“我……”
余下的话她既没想好该如何说,亦没继续说出口的打算,踌躇片刻后,又听小豆芽道:“你不必慌张,这蘑菇虽有毒,却不会取人性命,即便是教白为霜食了这蘑菇,你也能全身而退,绝无后顾之忧。”
阿茕听罢不禁露出一副疑惑的神色:“毒不死他还算什么报仇呀。”
她这话一出口,小豆芽明显地愣了一愣,好一会儿才想到用来打发她的话,道:“这蘑菇虽有毒,却不是能直接取人性命的那种毒,而是能使其丧失神智,一旦吃下去便极易遭人操控。”
阿茕眼睛忽而一亮,雀跃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我想办法把这蘑菇喂给白为霜吃,再将其操控,想办法引诱他往水里跳抑或是往悬崖下跳,如此一来他既能死,我也能全身而退,可对?”
小豆芽大抵万万没想到阿茕会这般理解,又是一愣,旋即颔首道:“正是。”
他这反应虽无任何异常,可阿茕又不傻,怎可能相信此时会这般简单,他若只是想取白为霜性命何必用上这致幻的毒蘑菇,躲在暗处随便下个毒都比这般折腾来得方便。
如此一来,阿茕倒也看明白了,那孩子依旧不曾完全信任她,她若是真叫白为霜吃下了那致幻蘑菇,这孩子定会从中作祟,想办法操控着白为霜去做某件他所期望的事,否则她也着实想不明白,何必弄出这么复杂的事。
小豆芽以绢布包了十朵品相极好的致幻蘑菇递给阿茕,而后便将她带出了那间屋子,耐着性子教她,在白为霜食下致幻蘑菇后该如何进行操控。
翌日下午,精心装扮过的阿茕便主动送上门去找白为霜,江景吾恰好在此地,冷不丁瞅见穿回女装的阿茕不禁一愣,犹自发呆,沉思着究竟是打哪儿送上门来的小美人,本欲上前去调戏一番,却见从头至尾都无任何反应的白为霜视线忽地朝他瞥来。
这如坠寒冰地窖般的感觉冻得他浑身一颤,原本被美色冲得一片混沌的脑子骤然清醒,从而不知究竟牵动了他哪根不得了的神经,竟让他在一瞬之间便瞧出令他垂涎三尺的美人乃是陆阿茕。
辨清来人后,江景吾便真个人都不好了,一方面是被阿茕这身打扮给惊的,另一方面,则是被白为霜那要剜人肉似的眼神给吓的。
然而,不消片刻,这厮竟又莫名其妙调试好了心情,撇过脑袋,贱兮兮地朝白为霜挤了挤眼睛,颇有几分现场抓赃的意味。
以白为霜对这厮的了解,他此时此刻的眼神,完全可以理解为如下:
一:“嘿嘿,你小子还真断袖了,被我抓了个正着吧?”
二:“你俩究竟是打何时开始的?赶紧说,坦白从宽!”
三:“啧啧,瞧不出哇!你竟是这样的楚世子!”
总之,不论是哪种理解,白为霜都不想去回复,又一个眼刀扫在江景吾身上,直接招来死士将那“淫笑”不停的货给拖了出去。
直至再也听不到一丁点江景吾发出的声音,白为霜的视线方才重新回到阿茕身上。
目睹完一切的阿茕已然调整好面部表情,也不废话,直述自己此番来意,她三两句与白为霜说完近几日所发生之事后,就将致幻蘑菇放置白为霜手心,趁着白为霜低头研究致幻蘑菇之际,她又顺道问了句:“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白,你与那孩子究竟有何纠葛。”
这也一直都是阿茕所不明白的一点,若小豆芽真与白为霜只是表面上所看的那样,只是位于不同阵营,乃是敌对方这种关系,向来镇定的小豆芽又岂会在看到她与白为霜在大街上拉扯后便骤然改变主意,主动对她亲近起来。
白为霜本就无意隐瞒此事,一五一十地将他与小豆芽的爱恨纠葛道了出来。
原来小豆芽曾有个阿姐,只不过那阿姐并非他亲生胞姐,而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邻家小姐姐,后来那小姐姐被家人卖进白家为奴,再后来那小姐姐又成了白为霜的贴身侍女,于两年前,也就是白为霜遇刺的那一次不幸香消玉殒。
在那之前白为霜也只隐隐记得自己曾见过小豆芽这号人物,那小姐姐曾与他说过她与小豆芽之间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起始还得追寻至六年前。
六年前的一个冬天,那小姐姐偷偷救下个快要被冻死的孩子,那个孩子正是小豆芽,彼时的小豆芽尚不过十岁,可怜兮兮地在她家柴房藏了近三个月。
三个月后忽有一群面孔陌生的人找上门来,待到小姐姐走完亲戚回到家才发觉小豆芽已被那群人带走,此后再无音讯。
再往后,又过近三年,她家隔壁那被荒废的宅院突然被人买下,且整整齐齐修葺了一番,不出半日她便发觉,买下这座宅院的竟是当初那瘦得像棵豆芽菜似的少年。
再度见到小豆芽,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却也隐隐察觉到这孩子来历十分不简单。
首先,她从未见过这孩子的父母;其次,总有些显然就是外地口音的人前来拜访这少年。
那小姐姐着实是个纯良的姑娘,即便心生不解,也不曾多猜疑,依旧将那小豆芽视作亲弟弟来看待。
阿茕听罢,倒是弄明白了小豆芽当日怎的突然冒出句“你真的很像我阿姐”了。
思及此,她忍不住朝白为霜问了句:“你觉着我与那姑娘可相像?”
阿茕并未与白为霜提起小豆芽所说过的这句话,白为霜听罢倒真认真思索了起来,隔了片刻方才从回忆中抽回心神,道:“容貌生得无一处相似,偶尔静下来的神态倒是挺像。”
若不是经阿茕这么一问,白为霜险些都要忘了自己当年为何会让那姑娘做自己贴身侍女,而今再回想起,难免会有几分不自然,只是他素来表情缺乏,再如何不自然,阿茕也都看不出来,只当他与平常无异。
阿茕摸了摸下巴,两眼一亮,露出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不禁自言自语:“原来如此……怪不得了。”
白为霜下意识接了句:“怪不得什么?”
阿茕但笑不语,先是摇了摇脑袋,随后又忍不住笑着道:“这小鬼着实太难搞定,你我还得下一剂猛料,使出苦肉计才行。”
白为霜神色不变,只问:“你莫非已做好了打算?”
阿茕不答,只一直盯着白为霜笑,笑得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
三日后恰逢清明。
在白为霜府上混吃好几日的阿茕终于进一步开展行动,死活拖着白为霜一同去近郊踏青。
清明,又唤踏青节,除却要给祖宗先人上坟扫墓,还要呼朋唤友一同去郊外踏青放风筝。
正因如此,方才一路游人如织,二人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还未下马车便远远看到两位熟人。
这两位熟人有着近七八分相似的面容,恰是陆九卿与景先生。
阿茕与白为霜相互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同时停了下来,接着,只听白为霜道了声什么,车外马夫手中缰绳一紧,本该停下的马儿又撒开了蹄子继续往前跑。
就在他们马车离开不久,本还言笑晏晏的二人突然之间便拔剑相向,陆九卿长眉一拧,杀气隐现:“这已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再这般执迷不悟下去,就莫要怪我大义灭亲了!”
……
马车一路徐徐前进,最后停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里,此处依旧站了不少前来踏青之人,阿茕与白为霜徒步爬上一座小山丘方才避开所有人。
按照阿茕的计划,再过一炷香时间,白为霜便要假装中毒,在阿茕的诱引之下步步走向悬崖。
倘若小豆芽真有别的目的,他自然会在白为霜即将被阿茕推下山丘的前一刻现身,而阿茕与白为霜则需好好把握住这一刻,此乃整场局的最关键之处。
阿茕与白为霜自然是有备而来,约莫又过一炷香的时间,按计划食下蘑菇羹的白为霜突然两眼发直,双目失焦地望着阿茕。
阿茕四处张望一圈,发觉周遭并无闲人后,方才不停扣掌,指引着白为霜步步前进,眼看就要抵达悬崖边上,原本无一丝动静的灌木丛后忽传来阵阵声响,显然是有人藏在了那里,且目睹这一切后已按捺不住想要出手。
距离悬崖仅有五步只遥时,本埋头击掌的阿茕猛地一抬头,凶光毕露地瞪着白为霜,怒斥道:“去死吧你!”
她话音才落,整个人便猛地向前一扑,其动作之迅捷,躲在灌木丛后之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眼看悲剧就要酿成,本双目迷离的白为霜双眼竟恢复清明,顺势将猛地扑来的阿茕搂入怀里,沉声诘问:“阿桐,你就恨我至极?”
阿茕神色决绝,并不作答,而是咬牙抽出一把匕首,直往白为霜身上扎。
她身量虽高,终究还是个弱女子,才将匕首举起,就已被白为霜一掌打落在地。
事已至此,躲在灌木丛后的人也不便现身。
白为霜制住“失控”的阿茕后,目光凛冽地朝灌木丛上一扫,凝声道了句:“你还准备在此躲多久?”
此话一落下,本还窸窸窣窣作响的灌木丛顿时静了下来。
白为霜面色凝出一丝冷笑:“既然你不愿出来,那便莫要怪我动手来请了。”
最后一个字才落,附近灌木从中便飞速掠出近二十名蒙面影衞,将那丛灌木林团团围住。
再装下去也无任何意义,灌木丛中又是一阵轻颤,着一袭短打的小豆芽终于走了出来,朝白为霜抿唇一笑,他嘴角微微上扬,两颊梨窝顿现,说不出的纯良无害。他道:“世子大人,别来无恙。”
白为霜不屑搭理他,只从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阿茕便趁此机会从白为霜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一路朝小豆芽所在的方向跑。
小豆芽在阿茕跑来的刹那眸光一亮,再也顾不得自己身边究竟围了多少人,一个猛冲,直冲破重围,径直朝阿茕所在的方向奔去。
他过激的反应引起影衞注意,其中一名手持长剑者提剑追在最前,一剑刺出,顿时穿透小豆芽肩胛骨,随着利剑的拔出,鲜血顿时洒了一地。
小豆芽身子微微一晃,却仍咬牙往前冲。
眼看下一剑又要刺来,愣了好几瞬的阿茕突然猛地扑上来,将小豆芽扑倒的同时,生生替他挡了一剑。
她浑身软绵地趴在小豆芽的背上,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挟持我做人质,快,他不会让人伤害我……”
小豆芽方才之所以冲过来,本就有此意,而今这话从阿茕口中说出,他竟动了恻隐之心,不知该如何下手。
阿茕已然气若游丝,却仍在催促,不停地道:“还愣着作甚,快呀!”
一股异样的情绪自他眼中滑过,他当下不再犹豫,翻身将阿茕拖起,反手抽出一柄匕首抵在阿茕脖颈上,嘴角一咧,笑若旭日般地与白为霜道:“世子大人,您若不放过我,我会与她同归于尽哦。”
他话音未落,阿茕白|嫩的脖颈上便多出了一道血痕,小豆芽的笑容越发璀璨:“所以,草民恳求世子大人放小的一马。”
白为霜眉头几乎都要拧成一团,在阿茕看来,他流露在面上的心疼与关切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以至于在看到他神情的一瞬,她心跳没来由地乱了节拍,而后她便听白为霜冷冷一笑:“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罢了,还妄想以她来威胁本王?”
像是为了证明真不在乎阿茕,白为霜当即便下令教那些影衞前去捉拿小豆芽。
小豆芽面上的笑登时便挂不住了,望着阿茕的神色越发复杂,一番斟酌之下,他本欲弃阿茕而逃,却又鬼使神差地牵住了她的手,拽着她直接往长满灌木的山坡下滚。
他方才便是顺着那山坡爬上来的,那里不过是看着地势颇高罢了,实际上坡度很缓,即便是顺着坡滚下去也受不了多重的伤,只是他与阿茕二人本就挂了不轻的伤,又岂承受得住这种程度的折腾,尚未滚完一整座山坡,小豆芽便已陷入了昏迷,阿茕依旧清醒,却在不停滚落的过程中与那些灌木撞得头晕眼花,简直巴不得自己能代替小豆芽晕过去。
奈何天不随人愿,直至二人停止滚动,落至平地上,阿茕都十分坚强地挺了过来,未能陷入昏迷。
于是,浑身上下挂了无数道伤,疼得咬牙切齿的她只得强撑着爬起,将小豆芽带到不远处的一个洞穴里。
那一处被称之为洞穴倒也有些勉强,不过勉强能藏人罢了。
陷入昏迷的小豆芽面色苍白,脆弱得仿佛一捏便能碎,阿茕悠悠叹了口气,倒在一旁休憩。
她虽不似小豆芽般直接陷入了昏迷,却也累得够呛,再不好好休息,怕是人都要垮掉。
阿茕向来就是个能吃能睡,绝不失眠,也绝不会出现没食欲这等情况的姑娘,今日明明累成了这样,她却不论怎样都睡不着,换作平日,她怕是一躺下就能睡个昏天暗地,而进的她只觉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被拉扯着疼,骨骼更像是被人砸碎了再重新拼装而成。
明明累到极致,意识却又无比清醒,这样的感觉真是叫人不爽。
阿茕颇有几分嫉妒地又瞥了那小豆芽一眼,只见原本昏睡的他眉头突然拧起,嘴裏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一连五声,她方才听清,原来他是在喊“阿姐”。
阿茕承认,对于这样一个孩子,她的的确确是存在着恻隐之心的,最初的时候,她或许对他还有所惧意,越往后便越清楚地发觉,不论如何,他都还只是个孩子,一个不过十五六岁,还会怕黑的孩子。
小豆芽的喊声越来越激烈,到了后边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哭腔,莫名地让人联想到那种被人抛弃,呜呜哭咽的小奶狗。
阿茕只得轻轻拍着他的背,细声安抚着:“小豆芽乖乖,不哭了哦,阿姐不走,哪儿也不走。”
不知究竟是她的声音起到了安定作用,还是因那一下又一下拍在背上的手掌太过宽厚,不消片刻,原本还在哭闹的小豆芽便静了下来,无比乖顺地睡着了。
至于阿茕,她根本不知晓自己究竟是何时睡着的,醒来时总莫名其妙感觉谁的视线黏在她脸上,她下意识“唔”了一声,翻个身准备接着睡,可她即便不曾睁开眼,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视线依旧黏在她身上。
这样的感觉着实叫人不爽,更遑论阿茕到底还是个警觉之人,一个翻身,便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不睁倒好,一睁简直吓一跳,只见小豆芽正襟危坐,犹自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睛里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
二人的目光才对上,原本像是陷入了沉思一般的小豆芽便火灼似的猛地将视线抽回。
也正因他目光转移地太快,而至于阿茕压根就未能看清他藏在眼睛里的东西。
阿茕还是头一次见小豆芽这般不自然的模样,不禁心生逗弄之意,可他终究不是白为霜,这个念头才从脑子里冒出,又被阿茕生生压了下去,她清了清喉咙,沉吟一番方才道:“你这般盯着我看作甚?莫非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好吧,她虽无逗弄小豆芽之意,可还是不着痕迹将人给调戏了一把。
小豆芽的面皮可远比她想象的厚,人家非但没流露出任何羞赧的表情,反倒无比镇定地答了句:“没东西,头一次瞧见睡姿似你这般不雅的姑娘家,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阿茕:“……”这谎未免也说得太过拙劣,她都已不屑去拆穿了,更何况此时也不是拆人台的时候。
她清了清喉咙,生生扭转了话锋,道:“我们现在又该怎么办?也不知白为霜的人可会追上来。”
相比较阿茕此时装出的忧虑,小豆芽几乎可谓是淡定至极,他语气淡淡道:“不必担忧,我已放出信号,再过不久,自会有人来救我们。”
阿茕心中并无任何感谢,眼睛却弯成了月牙儿的形状,笑容甜甜地道:“真的呀?”
小豆芽目光在与阿茕接触时,又莫名变得有几分不自然,很是冷淡地“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他既这般冷淡,阿茕也不知该说什么话,犹自沉思着,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沉默许久的小豆芽突然又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阿茕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小豆芽又将话给说清楚了些:“我是指,你那时候为何会替我挡下一剑?”
“原来你是说这个呀。”阿茕忽而露齿一笑,“因为我不想你死呀,想让你好好地活着,毕竟你还这么小,还只是个孩子呢。”
这话自然无假,阿茕说得轻松,落入小豆芽耳朵里却犹如泰山之石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