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扎着跑开,小豆芽已然奋不顾身地抱住景先生。
见状,景先生也只是笑意盈盈地瞥了小豆芽一眼,说出的话却不似他眼神那般无害,直叫人心头发颤:“不过是养的一条狗罢了,还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余音消弭在一声“噌”的拔剑声中,长剑插入血肉中的闷响顿时传入阿茕耳中,她猛地一回头,却见小豆芽面色苍白如纸地趴在景先生身上,他嘴唇在不停地张合,只是重复着那两个字:“快走!”
阿茕睚眦欲裂,一个猛冲便又跑了回来。
而此时小豆芽的表情根本就不知该用悲来形容,还是该用喜来形容,他先是垂着眼帘喃喃自语:“你怎么就往回走了呢?果然还是在乎我的罢……”再然后又有一抹悲戚自眼底划过,“你为什么不走?明明都叫你走了呀,还留下来做什么?”
阿茕仰了仰头,强行压下几欲冲出眼眶的泪水,换上一副淡漠神情与景先生道:“我逃不了,也不准备继续逃,这孩子心口受了您一剑,怕是也活不了了,只求您念在在咱们几年的师生情谊上,容我再与这孩子多说几句话。”
景先生依旧保持着微笑,轻轻将软瘫在自己身上的小豆芽推往阿茕身上,以实际行动来回复阿茕。
景先生这一剑刺破了小豆芽的肺叶与心脏,此时的他呼吸已有些困难,却仍笑得像个孩子一样,他道:“如果说,你第一次救我,只是为了使苦肉计,那么第二次,明知我定然会报仇,又为什么唯独放了我,留下我的性命?所以……你先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阿茕无从辩解,小豆芽笑得越发璀璨:“我就知道,你定然是在乎我的……”
阿茕越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止不住地流泪啜泣。
“别哭呀……”听到啜泣声的小豆芽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担忧,“别哭,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呢,还有,那天你烧的红烧肉也十分美味……”
<p/><h3 class="center">二</h3>
你这样的人呀,哪家姑娘会不喜欢呢?
小豆芽死了,最终还是因阿茕而死。
之后的日子阿茕都在云阳山上度过,与明月山一样,云阳山上亦有景先生的别苑,阿茕的日常起居皆由从前杏花天上那胖童子来照料,与其说是照料,倒不如说是监视。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白为霜寻到了此处。
前去会客的景先生依旧穿着那袭绣满红莲的黑袍,脸上戴着做祭典时的红莲面具。
纵然如此,白为霜仍是一见面便认出了他,直言道:“才多久不见,景先生竟变得无法以真容见人了?”
此言一出,景先生不禁怔了怔,倒是十分坦然地取掉了红莲面具,饶有兴致地问白为霜:“你究竟是如何猜到的?”
“很简单。”白为霜的声音里依旧不含任何感情,“可我为何要告诉你?”
“有趣,有趣!”景先生听罢不禁仰头大笑,“小霜霜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地有趣呢,我都舍不得杀你了。”
他话音才落,周身气质瞬变,浑身散发出一股冰冷的气息,仿佛换了个人。
白为霜丝毫不为所动,他既然敢来,自是早有准备。不待他发出指令,便有一队手持弩弓的士兵自林中钻出,将景先生团团围住。
突遭此变故,景先生倒是从容淡定,眼中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皮子都不曾动上一动。
阿茕如今尚在他手上,故而他底气足,知道白为霜不会不顾阿茕的性命与他相缠斗。
既如此,他便越发有恃无恐,气焰颇有几分嚣张地道:“小霜霜你这般乱来,莫非是想送小阿茕上西天不成?”
白为霜嘴角一扬,生生扯出个轻蔑的笑,他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王便是那黄雀。”
话音才落,景先生方才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在他转身望向关押阿茕的屋子之际,胖童子已然领着阿茕从屋里走了出来,此时的阿茕与数日前小豆芽丧命时判若两人,她呈西子捧心状捂住胸口,且贱兮兮地浮夸地道:“哎呀,我好怕,要被杀了。”
景先生睚眦欲裂,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从始至终都一本正经板着一张脸的抽条版胖童子,他机关算尽,却是怎么都没料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另一条“狗”也会背叛自己。
时间倒回七日前,小豆芽被杀的那一日。
彼时的阿茕犹自沉浸在悲痛中,抽条版胖童子在景先生的命令下将其关入建在悬崖边上的那座高楼里。
他一反常态,格外聒噪,一会儿问阿茕饿不饿,一会儿又问阿茕渴不渴,见阿茕从头至尾都无任何反应,他甚至还以手指头戳了戳阿茕的肩,阿茕不甚烦闷地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却见他以食指沾茶水在桌面写了个“陆”字。
阿茕顿觉不对,一把拽住他的手,才欲说话,便见他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复又指向自己。
胖童子这么一做,阿茕即刻便猜出,他定然是陆九卿的人。
接下来几日,胖童子不曾给阿茕提供任何线索,阿茕被困高楼中也没闲着,一直都在想办法给白为霜与陆九卿传讯,只是那景先生精得很,偌大一座楼中,既无纸墨笔砚也无任何能染色的东西,她纵然有陆九卿送的那只夜鸦也无法传信。
既无法自救,阿茕便只能将所有希望都集中在胖童子身上。
事已至此,她对胖童子是陆九卿的人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也只有他是陆九卿的人才能解释得通那一系列古怪事。
阿茕还记得,白为霜当日曾说过,他认为六年前一箭射穿悬绳人,与六年后用一只歪脖子鸡将她引向尸坑的乃是一伙人,那伙人的目的正是为了揭露景先生,只是无任何人将矛头对准景先生罢了。
而今再回想起来,阿茕怀疑那些事都是陆九卿授意胖童子去做的,只是她不明白,陆九卿为何要这么做,究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方便出面,还是另有目的。
如今,所有人都露出了马脚,唯独陆九卿依旧叫她看不透。
余下的日子,阿茕便在这样的疑惑中度过,直至今日,白为霜突然“来访”,胖童子方才笑着与阿茕道:“世子来了,姑娘请下楼。”
阿茕一时间闹不明白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仍是跟在胖童子身后走,再然后便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景先生对自己犯下的事供认不讳,却无任何悔改之意,只嘲讽一笑道:“我并不是输给你们这两个黄毛小儿,而是输给了他。”
景先生虽未确切地说明那个“他”究竟是谁,阿茕却已猜到大抵是指陆九卿。
只是她真不明白陆九卿与景先生究竟有怎样的纠葛,即便是问白为霜,白为霜也一无所知,与阿茕一样猜测他们大抵是同胞兄弟,到头来还是只能说陆九卿太过神秘。
至此,这件横跨十五年的吸血案方才真正完结,到此告一段落。
阿茕缓缓吁出一口浊气,本欲与白为霜告辞,却忽地脚下一软,整个人往前一栽,便再无任何意识,最后的最后,只隐隐约听到一声又一声急切的呼唤:“阿茕!阿茕!阿茕……”
阿茕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午时,令人感到惊恐的是,她竟发觉自己躺在一间红得刺眼的婚房里,被褥是红,帷幔是红,甚至连墙上都贴了大张大张艳红的壁花,结合先前的记忆,她只觉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直往脑子里蹿,一个荒诞又离奇的念头无端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她……该不会是死了,有人在替她做冥婚吧?
这个念头才从脑袋里冒出,她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连忙从床上蹦起,胡乱穿好衣便往屋外跑。
她才推开门,便有两个婢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颇有几分慌张地道:“苍姑娘,您怎突然跑出来了呀,大夫说您这是个太过劳累,得多补补多歇歇才能养回元气,您呀,不管有什么事只管使唤奴婢便好,无需自己来的。”
这婢子倒是不面生,阿茕记得是白为霜府上的,从前只要她住世子府,便是由这个婢子来打理生活起居。阿茕与这婢子倒也算有几分熟悉,耐人寻味的是,从前这婢子虽也算手脚麻利却从未这般“贴心”过,始终与她隔着些什么,也就是说,一直都将她当外人来看的,正因从前如此,她才越发觉着这婢子今日有些热情过头了。
不过,阿茕而今倒是不想解决这些,只想知道她为何睡在了一张婚房似的屋子里。
这个问题才从阿茕嘴中溢出,守在门外的两个婢子便不禁相视一笑,那个与阿茕更熟一点的笑盈盈道:“苍姑娘刚醒来,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这次您又立了大功,圣上龙颜大悦,又觉赏您金银财宝太过俗气,索性下了道圣旨,给您赐了个婚。”
阿茕本就虚弱着,一听这婢子的话,吓得两腿一软,几乎又要晕过去。
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的她颤声道:“我这是要嫁给谁?”
“自然是咱们世子大人呀。”说这话的时候,那婢子眼中的羡慕之意溢于言表,俨然一副恨不得代替阿茕去嫁的神情。
此言一出,阿茕整个人都不好了,几乎就要风中凌乱,足足愣了三瞬,方才推开那两名欲再扶着她的婢子,道:“你们走开,让我再躺躺,我一定是还没睡醒。”
她才欲转身踏入房门,身后便传来一阵咳嗽声。
两名婢子行了个礼齐声道了句:“拜见世子。”相互对视一眼,便捂着嘴溜走了,只余门前僵着身子的阿茕与疾步走来的白为霜。
听到背后脚步声的阿茕连忙转过身来,却一下就对上了白为霜的眼。
凭良心来说,白为霜这次的眼神着实温柔,一点也不冻人,饶是如此,阿茕仍是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再然后便是白为霜进一步,她退一步,不过多时,阿茕便被逼得无路可退。
阿茕也不知她今日怎就这么,一点也不似往日那般威风,竟声音颤抖着问白为霜:“站着!别动!你要做什么?”
白为霜眼中的柔情随着她这话的落下,顿时转为鄙夷,很是嫌弃地瞥了她一眼,颇有几分无赖地道:“你觉得呢?”
阿茕很是无辜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你个大头鬼!”堂堂楚世子竟被阿茕一句不知道气得爆了粗口,也是相当得不容易。
白为霜很是无语地瞪了阿茕老半天,最后泄愤似的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眯着眼,一脸霸道地问:“你到底想不想嫁给我,嗯?”
阿茕脸还被他捏着呢,怕是一说话就得流口水吧。
不过他倒也没给阿茕任何说话的余地,忽而璀璨一笑,道:“不过你也无任何拒绝的余地,圣上都已赐婚了,不论如何,你都将是我的世子妃。”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情似乎很好,以至于掐着阿茕腮帮子的手也松了松,阿茕稍一用力便逃出魔爪,一边气鼓鼓地揉着脸蛋,一边叹气:“你这人好奇怪,怎就不问问我是否喜欢你?”
此言一出,白为霜面色瞬变,他才欲张嘴说话,却被阿茕抢了先机。
阿茕笑容灿烂,眼睛里泛起涟漪:“你这样的人呀,哪家姑娘会不喜欢呢?”
即便阿茕都这么说了,白为霜仍是一脸紧张,生怕她下一句便会说出拒绝的话。阿茕却笑得像只坏心眼的小狐狸似的眯起了眼睛:“你可知我从前为何总爱调戏你?”
白为霜自然一脸茫然地摇摇脑袋。
“喜欢你,勾引你呗!”
“……”
“哈哈哈……”反客为主的阿茕却在这时一把抱住了白为霜,“我是说真的呀,你长得这么好看,哪怕真是个姑娘家我都会喜欢的呀,可我一无显赫家世,二又身负血海深仇,又岂敢肖想你这等天之骄子,既然如此,倒不如调戏调戏你,多多占些便宜。”
阿茕说的倒是真心话,她是真喜欢过白为霜的,也知道自己与白为霜之间究竟隔着什么,她看似无赖,实则比谁都要傲气,既知不可能,倒不如直接断了自己的念想。
阿茕这一番话教白为霜感慨良久,一时无语的他,只定定道了句:“你倒是用心良苦……”接着竟二话不说,便将阿茕打横抱起往床上丢,戏谑道,“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咱们现在就成亲如何?”
他将重音都压在“成亲”二字上,又是贴着阿茕耳朵说这话,听得阿茕老脸一红,才想着该如何扳回一局,屋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白为霜动作温柔地替她盖上被子,拍了拍她脸蛋,仍不忘调戏:“这次就勉为其难地放过你。”
阿茕所不知的是,敲门者正是多日未与她相见的陆九卿,他此番前来,不是为别的,而是求白为霜让他再见景先生最后一面。
正如阿茕与白为霜所猜测,陆九卿与景先生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只不过景先生的母亲乃是南诏国当今的女皇,他所做之事在大周子民看来天理不容,可从在他的角度来看,不过是替自己母亲扫清障碍,他母亲野心勃勃,妄图效仿前朝,以邪教为害大周朝纲,景先生不过是一颗实现南诏女皇野心的棋子罢了。
……
半月后,阿茕身体已无恙,白为霜广发请帖宴请宾客前往他府邸喝喜酒。
在世子府内闷了大半个月的阿茕想亲手将请柬交到陆九卿手上,马车才抵达有凤来仪门前,便听人道陆九卿已离开天水府,凤来仪现由胖童子接手打理。
阿茕失望至极,转而将请柬交由胖童子,由他代替陆九卿参加自己的婚宴。
马车骨碌碌远去,胖童子盯着那封请柬若有所思,隔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与身后人道:“明明好事都是您做的,为何偏偏就不肯承认呢?”
躲在他身后的人只温柔一笑:“承认与不承认又有何关系?一切都已结束,我也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