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参商别(1 / 2)

挚爱 云五 3760 字 2个月前

照符清泉原来的猜想,南妈最初没有嫁给符爸,大约是嫌弃符家。符爸和南妈读高中时文革尚未结束,符家的出身是黑五类,南家条件据说则很不错。没想到文革结束后,风水轮流转,符爸爸在恢复高考后读了大学,那时的大学生比金子还矜贵,南家据说形势大不如前,也许因为这原因,南妈又对符爸青眼有加了?谁知看今天这情形,南妈每骂符爸一句,符爸都丝毫不敢还嘴,仿佛真有什么隐情似的。

符清泉想这事还得找当事人问清楚,便叮嘱南溪这些天不要乱想,好好休养,继续做复健,这些事由他去探个分明。挂上电话后他回房去找父亲,律师已经不在了,床头柜上搁着几张纸,符清泉抄起来一看,果然是离婚协议书。南妈提的条件并不算苛刻,并未如律师和符清泉先前所想的那样会狮子大开口,对符爸所持的符信重工股份未作任何要求,只保留原来购买时便写在她名下的两处房产,一部车,以及部分现金存款。这样的条款放在符家,简直称得上净身出户了,这少得可怜的财产要求,更加深符清泉的怀疑。他瞥向病床上侧身向里的父亲,轻声问道:“爸,这协议你看过了?”

“嗯。”

“你……准备怎么办?”

“想得美,哼,离婚,没门!”

“我看这要求也不算多,要不……”符清泉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要不离了算了,我给你再找一个,保证脾气比她好……”

话还未说完一个玻璃杯就砸过来了,好在符爸如今力气较原来薄弱许多,砸过来并无半点力度,被符清泉轻易躲过。符爸爸余怒未消,坐起身来骂道:“你还出这种馊主意,要不是你个小畜生,老子会搞成现在这样?你说你个小畜生小时候就不学好,三五岁就学电视剧去亲别人小姑娘家,大了更了不得,你说你——你怎么就做出这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得了得了,”符清泉看父亲说起来又有黄河决堤的倾向,连忙止住他话头,“我是小畜生,行了吧?那刚才别人也没放过你啊,小畜生的爹,也没比小畜生好到哪儿去吧?”

“老子的事要你管?”

“你说的?那我真不管了啊!”

符爸爸骂了两句,又气喘吁吁的,符清泉赶紧递过水杯,符爸爸喝了两口,垮着一张脸在那里生闷气。符清泉见父亲老半天没吭声,歪过脑袋一瞅,刚才还发毛狮子一般的父亲,居然闷着头抹眼睛,极委屈的模样。符爸斜眼觑见符清泉手中的离婚协议,抢过来二话不说撕成一片一片,符清泉好笑道:“你撕了有什么用,你撕了还能再打一份出来。”符爸白他两眼,气哼哼道:“都是你个小杂种,害老子一把年纪,连个伴都没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又咕哝道,“过河拆桥,女儿养大了就一脚把老子踹了!铁石心肠,冷血!”

符清泉眼含探寻,狐疑地盯住符爸,要他坦白从宽。符爸爸叹了一声,终于拉下脸来,和符清泉从头说起,中间夹杂着无数次“过河拆桥”的控诉。

原来当年符爸和南妈读高中时确是一对情侣,南家也确曾看不上符爸。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尚未结束,符爸被发配到后来知青抗争最为激烈的西双版纳,南妈则留在杭州。符爸到西双版纳后,南妈和他还有信件来往,后来信件逐渐稀疏,符爸寄回去许多在西双版纳制成的花草书签、下乡学习笔记,当然还有给南妈的情书,却全都杳无音讯。符爸以为出了意外,托回杭州办事的人代为打听,带回来的却是南妈的分手信。信件写得至为决绝,大意说符爸回城无望,她断断不可能去云南跟他受苦,部队文工团的领导已为她介绍了对象,请他不要再骚扰她的生活云云。

符爸大受打击,当时文革刚结束,也恢复了高考,却迟迟未得到回城的讯息,心情最为焦急之时接到分手信,一时寻死的心都有了。幸得一同下乡的另一位女学生安慰,符爸才渐渐从伤痛中恢复过来,不久一位女知青因医疗事故死亡,引发西双版纳知青大规模的抗议,由此结束近二十年的上山下乡运动。当时安慰符爸的那位女同学,也就是后来的符妈妈了,回城后没多久两人就结婚了,符爸重新参加高考读了大学,符妈也考上一所大专。后来符爸大学毕业,分配到杭州工作,机械厂愿意一并安排符妈的工作,夫妻俩便一起回了杭州。

其实彼时符爸仍未放下心中那口气,还偷偷打听过南妈的消息。家中亲戚说当年他被发配到西双版纳,也是南家从中作梗,不过南家近两年据说早已失势。符爸听说南家失势,很有找到南妈奚落一番的冲动,惜乎南妈已经远嫁,据说嫁到了长沙,符爸也只好作罢。

谁知世事往往这么奇妙,没多久厂里就派他到长沙一家钢铁厂去学习。再打听到南妈的消息时,得知她夫家虽也已失势,丈夫却仍混了一小吏官职,南妈的工作也算安闲,不过听说夫妻关系并不太好。符爸此时正前程一片大好,又有娇妻佳儿,一心要找南妈出口恶气,那感觉跟楚霸王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心理有点类似。

他也知道南妈不可能送上门来自取其辱,绞尽脑汁找了个机会去和南妈“偶遇”,明里暗里讥刺了南妈一番,南妈却言辞冷淡,让他碰了一鼻子灰。符爸又辗转向人打听,竟得到一些叫他不敢相信的传言,有说他们夫妻不和的,有说南妈不守妇道给丈夫戴绿帽子的,总之谣言纷纷,无法辩知真假。

听到此处时符清泉忍不住插嘴道:“你都结婚几年了,我那时也一岁多了,你好好过日子不成啊?还跑去打听别人有夫之妇家庭状况!你简直——”

符爸瞪他一眼,一副“老子要你管”的神情,说出口的话气势却减了许多:“你以为我不知道?可知道一回事……”符爸心裏自然也少不了一番天人交战,传言虽各不相同,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南妈的婚姻非但不幸福,而且相当糟糕。符爸心中斗争得厉害,一面想当初是你甩了我你活该,一面却又不希望她一辈子这么糟下去,忍不住又“偶遇”了几次。最后一次“偶遇”时符爸发现南妈的腰圆了起来,像怀了孩子,他想起那些说南妈给丈夫戴绿帽子怀了孩子被逼着去堕胎的流言,心裏更不是滋味,又出言不逊讽刺南妈眼光太差,看上的总是这种没担当的男人。这回南妈仍不搭理他,听他恶言恶语也无动于衷,却在临告别时忍不住哭了出来。符爸原也只想刺刺她,没想到她一哭起来如此不可收拾,他手忙脚乱地想安慰她两句,还未想到怎么开口,却听南妈开口向他求救。

原来南妈第一次去做引产时,孩子已有八个月了,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刚刚开始推行,尚未强制执行,只在团委党委之间倡导带头作用。南妈那一胎做B超查出来是女儿,夫家既想要儿子,又怕生二胎影响仕途,所以逼南妈去做引产。现在南妈怀孕,夫家又算着日子准备让她去做检查,南妈生恐这回再检查出是女儿,不愿再做那样伤天害理的事,百般无奈下无路可走,竟不得不向符爸求救。

符清泉听得头皮发寒,尤其这种引产堕胎的事,更让他心中一抽一抽的,他虽很不待见南妈,但听说她嫁得这么惨,亦生出两分恻隐之心。符爸讲起这些事,又忍不住掉眼泪,符清泉心下恻然,递给父亲几张面巾纸,问:“那她爹妈呢,女儿嫁给这种老封建顽固,也不管管?”

“你别以为做爹妈的都跟你爹妈这样,也有不是东西的。”符爸摇摇头道,“我听说这事后也觉得找她父母出头最有份量,谁知她爸一心只要面子,况且带话的人又是我,他一心以为小溪她妈妈是为了要跟我在一起,所以编出这些谎话来骗他。后来……”

后来南溪的外婆放心不下女儿,随符爸去看南妈,看到女儿身上被夫家毒打的累累伤痕,当下便要把女儿接回杭州来。南妈的父亲却勃然大怒,嫌离婚这事说出去太难听,败坏家风名声,且说夫妻之间谁没个磕磕碰碰,哪有怀着孩子还离婚的。那厢南妈的夫家也有所察觉,南妈被迫请了长假养胎,符爸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南溪的外婆无计可施,只好求符爸帮忙,符爸这才知道当初南妈是在父亲让符爸永不回城的威胁下写的分手信,更不可能袖手旁观,四处托人帮忙,最后找到省里的妇联出面干预,终于把南妈这桩婚事给了断了。

婚离了,娘家却也回不去了,据说前夫那边也因这事丢了公职,南妈一个人还大着肚子,正是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地。

“不用说,她后来工作也是你帮忙安排的咯?”符清泉努努嘴,“你这么费劲帮她张罗,妈妈没跟你吵架?”

“吵架?”符爸愣愣后摇头,“你妈妈都知道的,我帮她找工作,她怕被前夫家知道来找麻烦,什么证明都不敢开,只能找临时工,她脾气死倔,还不肯领我的情。后来是你妈妈去劝她,说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她这才肯在厂里做了下来。”

“妈妈真的没生气?”

“生什么气?我和她清清白白,你以为你妈妈跟你这么疑神疑鬼的?”

“清清白白……”符清泉斜着眼,很怀疑的眼神睨向父亲,符爸怒道,“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天地良心,你妈妈在世时,老子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

符清泉仍眯眼斜觑着老父,他是一万个不相信母亲心裏没疙瘩的,这世界上有不喝酒的女人,有为减肥不吃饭的女人,却没有不吃醋的女人。只能说,眼前的男人,很傻很天真,完全不解风情。不,他不是不解风情,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压根没有工夫去猜测枕边人的心情。

“看什么看,老子说没有就是没有!”

这话若以往说,符清泉肯定是不信的,然而现在符爸把前因后果都倒出来,他还是信了至少七成的。他现在仔细回忆起来,似乎在他小时候,南妈遇到母亲总是极客气礼貌的,对父亲却不怎么理睬。原来他总以为南妈和符爸暗通款曲所以明面上故意互不理睬以掩人耳目,如今照父亲的说法,倒是南妈知道符爸如今是有妇之夫,格外避忌的缘故。符清泉心道南妈也是个可怜人,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被旧情人接济,那种境况,想来也是很煎熬的。可南妈今天骂他们父子俩一个德行,莫非……符清泉又眯起眼瞥向父亲:“真没有?那今天你怎么也和我被归到禽兽不如的一类了?”

符爸脸色微变,目光也闪闪烁烁,不敢直面符清泉的怀疑,老半天后咕哝道:“反正我没做过对不起你妈的事情。”

符清泉忍不住摇头,肉体上大约是没有出轨的,然而他月月年年心裏眼里都只有另一个人,对母亲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他闭目微叹,问:“妈妈在世时你没做过,那妈妈过世后呢?”

符爸眼神越发游移,更加深符清泉的怀疑,他素以为父亲条件好,肯定是南妈千方百计要嫁过来,如今看来,很可能恰恰相反。果然符爸头低得越来越厉害,被符清泉再三逼问后低声咕哝道:“有……有那么一两回。”

“一两回?”

“两……两三回。”

“两三回?”

符爸爸恼羞成怒,拍着床吼道:“现在你是在教训你老子啊?”

符清泉毫不示弱,符爸便在儿子的嚣张气焰下又低下头来:“当时厂里人都以为她是寡妇……有个焊工一直对她有意思,抢着帮她换煤气,修水管……”

与此同时南溪那边也想尽办法在母亲面前为符爸说好话,内容无非是这些年来符爸待她有如亲女,谁知这也勾动南妈的心事,说“老恶棍”那都是有目的的。她那时工资低,帮南溪交了学费所剩无几,他便想尽办法在南溪身上花功夫,目的不过是逼着她承他的情,到最后不得不委身相谢。

“爸爸他,”南溪把“霸王硬上弓”几个字生生咽下去,南妈妈眼角犹有余怒,“他,他要那样,我还能说个不字?我们母女俩无依无靠,什么都得仰仗他……”

因为经济不好,南妈也考虑过再嫁,有热心的同事们介绍过,许多人一听说她还带着个拖油瓶便被吓跑了。最后独独剩下同车间的张焊工,年纪比她略小,却不嫌弃她拖着孩子,隔三岔五来帮她的忙。南妈心想张焊工虽也没钱,但一个家里不能没有个男人,也免得符爸一双眼睛总在背后盯着,更让她见到符妈总抬不起头来,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似的。不料张焊工才到家里来修了两回水管,消息便被南溪口没遮拦地透给了符爸。彼时符妈妈刚过世,南溪仍常到符清泉那里一起写作业,那天张焊工刚进门坐了没两分钟,符爸爸便一脸别扭地杀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