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采药其实是个幌子。山谷前面的那片‘迷魂帐’处处透着诡异,我和无邪稍有不慎就会步了燕舞和猎户的后尘。因此,我打算避开‘迷魂帐’,从北侧的山崖翻出去。</small>
无邪在我屋里住了下来。医尘其实早就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我,因而见我们两个已经见面了也就没多说什么。
有无邪在身边,我的心情畅快了许多,没几天病就好了。于是,我向医尘提出要和无邪一同上山采药。老头子想了想,很爽快地同意了。
采药其实是个幌子。山谷前面的那片“迷魂帐”处处透着诡异,我和无邪稍有不慎就会步了燕舞和猎户的后尘。因此,我打算避开“迷魂帐”,从北侧的山崖翻出去。可华山之险绝非世人所能想象,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假借采药之名开始锻炼自己的脚力。
登华山犹如登天,我手脚并用爬了一日,整个人累到散了架,还陷在丛林里望不到天,最后,只能让无邪把我背了回去。
“无邪,我这个样子肯定是逃不出去了。”我泡在汤池里,全身酸痛。
“我背着你走吧,那样还会快点。”无邪满不在乎地说道,顺手捞了一捧水洒在身边的雪猴头上。
“吱——”雪猴被他烫得一阵乱叫。
“它怎么老跟着你?”我看了一眼可怜的雪猴,不解地问道。
“它是我之前采药的时候顺手救的,没想到这家伙后来就赖上我了,怎么赶都不走。”
“雪猴是山中灵气所化,它一定知道你是个好人,才愿意跟着你。”
“谁知道呢。不过这家伙来了之后,悬崖峭壁上的药材都归它采,省了我不少麻烦。”无邪摸了摸雪猴的下巴,小东西一脸享受。
“唉——明天还要继续爬,要到哪天才能赶上你和雪猴啊!”我仰天长叹一声,把自己沉进了汤池。
无邪见状急忙把我捞了出来:“你可别把自己淹死了!慢慢来吧,有我呢!对了,老头儿昨天说的那个哑药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啊?”
“东西都是现成的,只要煎了汤药灌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喉咙就废了。只是我好不容易才把人医好了,现在又要给她喂哑药,你说她会不会怨我?”
“管她怨不怨你,再过两个月,咱们不就走了嘛!”无邪双手一撑从池子里跃了出来,转身拎了雪猴的脖子,对我道,“你也赶紧擦擦出来吧,早点把药送掉,早点回来。”
“好吧。”我讷讷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又问了一句,“无邪,你进来时可被巫士明夷拔过头发?”
“哦,老头儿问我要过,我上山扯了几根卷毛猴的毛。怎么了?”
好吧,这倒真像是无邪会干的事情。“没事,随便问问。我要换衣服了,你快走吧!”
水玉草生于林下阴湿之地,全株有毒,毒性最强的是它乳白色的球根;平日若用量少,可以治湿痰气喘,但若是用得多了,轻者咽喉烧灼,重者麻痹而死。燕舞逃过了死劫,但这碗哑药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我取了水玉草的根煎了一小罐药,下山送到了兑卦的院子。
此刻院子里已经围了许多人,五音夫人穿着一件青色宽袖红莲纹深衣端坐在堂前,燕舞则一身素服跪在地上。众人见我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我低着头走到五音夫人身前,行礼道:“小女奉师傅之命前来送药。”
“明夷,这小儿来了不过两月就破了你的‘夜魇咒’,留在医尘那里似是可惜了。不如,让她跟着你学习巫卜之术?”
五音夫人的话着实吓了我一跳。跟着明夷,这与寻死何异?
“心思不净,不可为巫。”明夷瞄了我一眼,声音还是一贯地冷淡。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五音夫人又道:“燕舞,既是巫士说神灵不愿收你,那你就喝了这哑药上山去吧!”五音夫人伸手一指,我会意,把药端到了燕舞面前。
燕舞接过药含泪对我一笑。
我心中一痛,在她仰头喝下那罐毒药之前拦住了她。
她看着我,一脸释然,轻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说完一仰头把药全倒进了喉咙。
不到一刻钟,燕舞的喉咙已经肿得血红,手脚也开始抽搐,被人逼着说了几个字,却也已经沙哑含糊没人听得懂了。
“甚善,小儿带她上山去吧!替我传话医尘:燕舞与猎户此生至死不得下山,若有违背,一并处死。”
“诺!”
我扶着燕舞退了出来,屋外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迈下被春雨洗净的台阶,燕舞靠在我肩膀上强撑着抬起头。远处的青山腰上,她心所向往的地方被一层轻纱似的白蒙蒙雨丝温柔地包裹着。她弯起嘴角,一颗泪珠顺着她湿漉漉的睫毛轻轻滑落。熬到今天,她终于熬到了与他再见的一日。
我扶着燕舞走出兑卦的院子,却看见服侍于安的小童带着两个巽卦的弟子撑着伞站在微雨中等我。小童示意身后的弟子背燕舞上山,自己则拉了我走到了路边的一棵松树底下。
“姑娘,你身子可好了?”小童问。
“嗯,已经好了。你大哥呢,他的伤可好全了?”我本想送了燕舞之后去巽卦看望于安,没想到他却先遣小童来问候我了。
“大哥已经走了。”小童抿了抿嘴道。
“走了?去哪儿了?什么时候?他怎么也不差人来告诉我?”
“大哥昨日夜里出发的,他说,他若见了姑娘,怕又要说一些自己实现不了的话。他与姑娘以后怕是不会再见了。这天水匕是大哥留给姑娘的,还有这件衣服,说是留给姑娘的姐妹的。”小童从怀中掏出于安贴身的短匕递给我,又把手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袱塞到我怀里。
我打开包袱,裏面装着一件淡青色的锦衣,白色贴颈的缘边<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缘边,衣裳之侧。广各寸半,则表里共三寸矣。——《仪礼注疏·卷四十·既夕礼第十三》"/>上用素线绣着淡淡的云纹——那日街市上初见四儿时,他穿的便是这身青衣。
“你大哥还说什么了?”我捏着手中的衣服,喉间一阵阵发紧。这一次的离别竟比上一次更叫我难过。
“大哥还让我转告姑娘,前些日子他教姑娘的那几套身形步法请姑娘勤加练习,他说以姑娘的性情,将来怕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大哥还说,他欠姑娘的这一生恐怕还不了了,姑娘只先把债记下,也许以后到了另一方天地,他得了自由,便能还了。”
小童说完,我愣怔无言。许久,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眼泪,竟掺了斜飞进伞下的雨水湿了我满脸。他是个把命握在手里的刺客,我是这乱世旋涡里的一片浮萍,将来也许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于安不辞而别后,我在他屋里坐了许久,直到天色将晚才收拾了自己留在巽卦的东西,回了山上的药圃。
水玉草的毒性让大病初愈的燕舞陷入了昏迷。木屋内,猎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寸步不离。他如今虽说不了话,但千言万语都写在了那张焦急憔悴的脸上。这二人如果早知道会有今日的结局,会不会宁愿当初没有遇见彼此?倘若没有遇见,她还是天枢轻歌曼舞的兑主,他也还是那个徜徉山林的潇洒猎户。有一天,也许他们会在路上相遇,坐在华盖马车内的女子和提着猎物经过的男子,他们会互相望上一眼——没有情愫,没有暧昧,只是随风而逝的一眼,然后渐行渐远,再没有交集。
这样……会不会更好?
我垂首立在窗外深深叹息。无邪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捂着我的脸道:“你今天怎么了?怎么那么不开心?”
“我没事,只是觉得他们俩好不容易见面了,肯定有很多话想说,可惜,一句都说不了。”
“安安静静的不也挺好嘛!”无邪啃了一口果子,探头往裏面瞧了瞧,“哑了还能在这儿种种地,不然一个送出去陪男人睡觉,另一个还要冬天出来打猎,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掉下去就死了。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也不知道你在难过什么。”无邪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果子,用手擦了擦递给我,笑道:“别管他们了,快接着,给你留的这个最甜。”
是啊,我在难过什么呢?这样已经很好了。
燕舞病愈之后,我和无邪、雪猴每日一起上山“采药”,她就和猎户留在药圃里给花花草草洒水、松土,为医尘碾药、晒药。日子过得平淡,倒也舒心。
时光如水,从指间轻轻滑落。转眼暖春已至,山涧里开满了黄色的苦荼,铺天盖地的,似是长到了天际。我坐在溪边呆望着对岸新绿丛中的一树野桃。桃树原本空荡荡的枝头如今已经暴出了颗颗粉色的花|蕾。鸟叫虫鸣的季节终于到了,而我也已经在天枢待了四个月。
两日前,五音夫人派人将我留在明夷处的头发送了回来,并告诉我,四月初我便可以随天枢的女乐一同前往秦国。
从风陵渡经渭水到秦国是逆水行舟,再加上水流湍急的地方可能还要改行陆路,这样前后一算,女乐们到达雍城最早也要五月。而在这个时间,雍城里最盛大的宴席非公子利的婚宴莫属。
五音夫人不长不短恰好留了我四个月,想来她早就做好了让我随女乐一同回秦的打算。
“你怎么跑到这裏来了?”无邪一屁股坐在我旁边。
“我在想五音夫人当初为什么要留我,现在又为什么让我走。”
“想那么多干吗?万一他们在路上要对你施什么诡计,我就带你逃走。”
“不行,你得下山接上四儿。她一个人在山下待了那么久,一定已经急死了。天枢的人如果要对我不利,早就下手了。等我走后,你再找机会给医尘灌一壶千日醉,然后带上雪猴、接上四儿,一起去风陵渡雇一艘船回雍城去。”
“到了雍城以后呢,我们去哪里找你?”
“你们到了以后,四儿肯定是要回将军府的。你让她在将军府的后门边上画两个圈,让我知道你们已经平安到了;然后再让四儿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你住到西市的驿站里去。公子利的婚宴一结束我就去驿站找你。如果婚宴结束之后,我没去找你,你就悄悄地到公子府上找我,明白了吗?”
“好吧。那你这回可别再被人抓走了。”无邪一脸不情愿地说道。
“放心啦,我会小心的。”
“那他们让你什么时候出发?”无邪说着从身旁的草地上拔了一株开着淡粉色小花的绶草,用指甲依次将花序上的花骨朵抠下来,毫无章法地往我头发上放。我也随他,只轻叹了一声,道:“快了吧。雍城的人都以为我死了,所以这一次我要扮作明夷的巫童入秦。明天,就要住到离卦的院子里去了。”
“那这次你见了家主以后,如果不想留在秦国,我们就找个山脚学老头儿开个药铺,替人看病,好不好?”
“好啊,到时候你上山采药,我替人治病,得了钱再盖一座房子。没有纷争,没有杀戮,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真的?”无邪丢了手里的半株绶草,似懂非懂地凑到我面前,道,“阿拾,你这样说,可是想和我成亲了?”
“谁要和你成亲?你懂什么是成亲?!”他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几乎把我呛了个半死。
无邪拍了拍我的背,无辜道:“你急什么啊?不成亲就不成亲,在一块儿就行了。”
我陪着无邪在溪边坐了一日,第二日告别了燕舞和猎户就背着包袱下了山。
许是这两个月的训练真有成效,从药圃到明夷的院子半个多时辰我就走到了,可在离卦的院子外,我却足足徘徊了一个时辰。进,还是不进,这真是难以选择。
“我就料到你不敢进去!”黑子踢踏着鞋子,笑呵呵地从远处走来,见我磨磨蹭蹭、一脸踌躇的样子,嘴巴咧得更大了。
“你怎么来了?”
“叫一声‘哥哥’,我就带你进去,保证明夷不会拔光你的头发。”黑子冲我抬了抬下巴,左边的眉毛轻轻一挑,很是得意。
我看了他一眼,低头闷闷地叫了一声:“黑子哥哥。”
“哈哈哈——”黑子双手叉腰挺起胸膛,那样子仿佛自己一下子长高了两尺,“行了,行了,跟哥哥进去吧!”
黑子拉着我进了院子。屋内,明夷背身立在窗前,清晨的阳光在他身后拖曳出长长的影子。听到我们进来,他微微转首,有风拂过,吹起他鬓旁的散发,露出一张无悲无喜的侧颜。
“换上吧!”他没有看我,只垂眸淡淡说了一句,又把眼神投向了窗外。
我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发现案几上放着一件深蓝色的巫袍和一顶葛布制的、带飞羽的黑色巫冠——想来应该就是祭祀时童子的装扮。
黑子把衣服拿了过来,小声道:“快,去把这身衣服换上,再把头发藏到冠里去。”
我接过衣冠,转头看了一眼明夷的背影,只觉他此刻冷冷的样子比怒气冲天时更叫人害怕。
“穿好了吗?快出来让哥哥瞧瞧!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进去喽!”黑子在外面叫嚷着,我叹了口气拖着宽大无比的巫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黑子双手抱胸绕着我转了一圈,不住地摇头:“这也太大了吧。明夷,有没有小点的?”
“改小了穿。”明夷瞄了我一眼。
“你刚来的时候不就她这样的个头儿嘛,那件蓝底绣了个鸟在背后的,她穿一定好看。”
明夷眼神一滞,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没事,我改改小就能穿了,不用麻烦巫士。”我瞪了黑子一眼,连忙赔笑。明夷紧抿着双唇不说话,美目之中有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让人抓不住却没来由地心疼。我拉了拉黑子让他给明夷赔礼,明夷却转身走到墙角一个黑漆描朱红色凤鸟纹的木箱前,弯腰从裏面取出了一件长袍扬手扔给了我。
我接了衣服朝黑子使了个眼色,他挥了挥手,做口型道:“没事——”
这是一件绢制的蓝色巫袍,颜色淡雅细腻,应是用六月新生的蓼蓝染成的,仅这染色一步就须少女朝出暮归采蓝至少七日;而身后被黑子说成鸟的分明就是一只用丝线绣成的红鸾,图案与明夷背上的那只极为相似。
我小心翼翼地换上这件巫袍,走了两步,发现除了袖口稍稍大了点之外,竟似为我量身而做。
“她穿可比你穿还好看啊!”黑子对明夷嚷了一声,转头端着下巴冲我笑道,“若你是个男子,恐怕兑卦的女乐们都要喜疯了。”
明夷并不看我。我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金色虎魄<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虎魄,古时对琥珀的称谓。"/>,笑嘻嘻地捧到他面前:“阿拾早前鲁莽,无意中冒犯了巫士,恳请巫士恕罪。”
明夷垂眸看了我手中的虎魄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虎魄乃山川千年精气所化,金色透明,灿若宝石,偶有珍稀者,含花草虫蚁之魄,便会成为巫士们不可多得的灵器。我在采药时偶然得到的这块虎魄确是此中绝上之品,抚之圆润如脂,闻之松香萦鼻,最珍奇处是其间含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彩蝶。
世间万物皆有弱处,山有之,水有之,国有之,人亦有之。冷情如明夷却独喜虎魄,听黑子说,他床头的奁盒中已经藏了不少珍品,但蝶魄却是久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