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不动声色地取了虎魄,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而后沉声道:“我这儿有各色药水,涂了可暂盖你的肤色。你如果不想让相识之人认出你,最好先试一试。”
哎呀,这绝对是明夷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我听完笑呵呵地直起身,心道:这礼总算是送到他心坎上了,我这头发算是保住了。
香烟袅袅,和风徐徐,我立在窗前任黑子在我脸上乱涂乱画。
“画好了吗?”我问。
“画好了!明夷,你来看看,还能瞧出她原来的样子吗?”黑子放下笔,冲明夷喊了一声。
明夷走到近前看了我一眼,突然轻笑出声,而站在我对面的黑子这会儿更是笑到眼角泪花飞溅:“哈哈哈,这回……你亲娘都认不出你来了!”
见他笑成这样,我连忙跑到铜镜前探头一看,天啊,这是什么啊!
我的额头上被黑子画了一连串青色的怪字,眼下又被涂得黄黄紫紫,最可怕的还是嘴角两道猩红一直延伸到了耳际,俨然一张食人的血盆大口。
“黑子!”我大吼一声,气得牙痒痒。
明夷起初只是微微笑着,后来竟也不顾仪态跟着黑子捧腹大笑起来,见他们两个笑得开心,我捧着铜镜也嗤嗤地傻笑起来。
这一日之后,我又在离卦的院子里住了三日,跟随明夷学习祝歌和婚礼祭祀上的祝词。
三日后,由明夷带领的队伍从天枢出发,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往秦国的道路。近乡情怯的我坐在马车里没有丝毫的喜悦,萦绕在心头的是最现实也最让人痛苦的问题——到了雍城,见了伍封,我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死亡”?公子利如果知道我还活着,会不会原谅我的“逃婚”?如果伍封还是执意要把我送给公子利为妾,我又该何去何从?
这一次,随巫士明夷和巫童“既济”一同出发赴秦的还有女乐二十人、剑士十人。巫童“既济”自然就是我。临行前,明夷用蓍草卜卦,为自己此行卜了一个大吉大利的兑卦;为我卜了一卦“既济”,解道:“妇丧其茀,勿逐,七日得。”
这话的表意是说我丢失了首饰,但不用找,七天后它会自己回来,但深意是什么,我怎么也猜不透。对于我的疑问,明夷只是笑笑,不做回应。我猜不透,就只能在上船前使劲地用手压着自己的冠帽,免得它被风吹跑,应了卦象。
明夷一贯不喜与人相处,因此他的船上除了掌船的船夫之外,就只有我和黑子。
明媚的午后,春光融融,和风徐徐,水面浩荡,波光粼粼。欸乃桨声中,明夷坐在船内读卷,黑子帮船夫行船,我坐在船沿上脱了鞋袜半眯着眼睛,看着清澈的河水夹着耀眼的金光悠悠地滑过我的脚踝向东流去。
我离开雍城已有四个多月,和来时的萧索不同,如今的渭水两岸已是草茂花盛。平坦的水面上,一丛丛碧绿的水草拥着淡紫色的花影随波荡漾,更是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你倒挺会一个人找乐子的。”黑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坐到我身边。
“天气挺凉快的,你怎么弄得一头汗?”
“今天有风,逆水行舟,哪里那么容易?不过再过一个河湾,就要改行陆路了。”
“前面是到哪里了?”我与黑子正说着话,突然从岸上飞来一个黑影,直奔我脑门而来!我侧首避过,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绿油油的匏瓜在船板上滚得正欢。
这是……用匏瓜做兵器的刺客?
我看傻了眼,黑子倒是激动,拉着我的袖口大喊:“快看啊!好多姑娘啊!”
金色的阳光下,渭水岸边俏生生地立着七八个妙龄少女,她们有的在浣衣,有的在打水。刚才扔匏瓜给我的是一个拎着果篮的素衣少女,她见我转过头来,便推搡着和其他人笑成一团。
船在转弯时离岸边近了,她们就用手撩了水来洒我。素衣女子从篮子里拿了个红果扔了过来,我伸手接过,微笑着点头致谢。
少女羞红了脸,幽幽唱道:“渭水涣涣,泛彼柏舟,愿言思子,如匪浣衣。”
这一唱,把我闹了个大红脸,果子拿在手上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只能傻傻地咧着嘴笑。
“她在唱什么啊?”黑子拿肩膀顶了我一下。我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待会儿再告诉你。”
船又向前行了一段,阳光下的少女渐渐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望着手里的果子,笑得无比灿烂。
“看把你高兴的。那姑娘唱的到底是什么啊?”
“她呀……她说:‘乘舟的男子啊,我爱慕着你,心中的思恋就如家里未洗的衣服,忘也忘不掉。’”
“你这小儿真奇怪,被女子示爱了还那么高兴。”
“我不仅觉得欢喜,还羡慕她们——敢爱敢言,活得自由自在。对了,早知道该把明夷叫出来在船头坐着,那样,等我们到了秦国,说不定能多出一船的蔬果来。”我说完自己乐开了。
“嘘——小心别被他听见。”黑子说完大概也想到了明夷坐在船头被匏瓜砸的场景,捂着嘴笑得比我还高兴。
“既济,进来!”船舱里传出明夷的声音。
“叫你呢!”黑子推了我一把,我才反应过来我现在是童子既济。
我进了船舱在明夷身边坐下:“巫士有何吩咐?”
“待会儿下了船,把这个戴上。”明夷递了一个黑漆的神鬼面具给我,“这裏已是秦境,你最好不要开口说话,免得被人发现是个女子。”
我接过面具戴在脸上,闷闷道:“这样别人不会觉得我更奇怪吗?”
明夷拿出另一个红色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我和你一起戴,别人就不会觉得奇怪,反而会敬畏,敬畏到不敢看你。”
巫士向来都是天下间最神秘也最让人敬畏的一群人。传说他们能上通神灵,替天帝传达旨意到人间。上岸后,戴着面具的我们果然得到了众人的敬畏,有田间劳作的农人甚至放下手中的农具跪倒在田岸边向我们祈福。
车队在田岸边走了一段,突然停了下来。有剑士报告明夷,说是在前面的岔路口和另一支队伍撞上了,问是让还是不让。
行车时,让与不让很有讲究,关键是要看双方的身份高低。现在,我还不知道天枢这次是以什么身份参加公子利婚宴的,心想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探一探虚实。
“你和我一起下去看看。”明夷说。
我跟着明夷下了车,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另一支车队旁一个头戴碧玉冠、身着黑色绣螭龙纹深衣的白面男子正在路边吐个不停。
原本碰到这种事爱洁的明夷一定掩鼻迅速离开,可今天他却破天荒地上前拍了拍那男子的背,柔声道:“让车子跑得慢些就不会吐成这样了。”
我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这话决计不像是明夷会说的。
“你带了什么止吐的药草吗?”明夷回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在田埂上转了一圈,拔了一株阔叶草,用卵石把根部砸烂涂在一块帕子上,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明夷。
“说话!”
“哦!这草根微辛,有醒脑、止呕之用,捂在口鼻处能缓解恶心。等到了城里,再让这位贵人休息一下,找一块新鲜的杜若根,切片含在嘴裏就好了。”
“让道——”明夷冲前面的车队高喊了一声,自己扶起男子,小声道:“不如坐我的车?”
时人只有女子的马车会罩华盖、设地席,但明夷的车子却可两用。这会儿,青色的顶盖一放就把车子盖了个严实。
明夷扶男子在地席上坐下,又命人端了一碗水进来:“你可好点了?”
男子虚弱地笑了笑,接过碗漱了漱,开口道:“你们两个把面具摘了吧,看着吓人。”
“好。”明夷把面具一摘,满脸忧虑之色。
我把面具拿在手里,偷偷地打量着对面的黑衣男子,心想:他究竟是谁,竟能得明夷如此照顾?再看他这副羸弱的样子,怕从小就是个病秧子。
“小儿的法子挺管用,我好多了。”男子拍了拍明夷的手,看着我笑道,“小儿一脸悲悯之色,不会是觉得我快死了吧?”
我连忙摆手:“贵人呕吐可能是脾胃虚寒所致,在吃食上调养一下就会好的。”
黑衣男子笑了笑轻轻地合上了眼,睡过去之前嘀咕道:“这草根还有安神、助眠之用吧?小儿真真多诡计。”
“你下药把他弄晕了?!”明夷惊问。
“他既然坐车易呕,睡着了不是更好?既能休养又不遭罪。”我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明夷不再理我,兀自闭目假寐,男子靠在他肩上睡得香甜。
二子同车,美不胜收啊!若是此刻开了车盖,不知又能得多少好吃的瓜果;万一碰上的是士族家的贵女,说不定还能投上香草、美玉来。我这边胡思乱想着,车队已经入了泾阳城,所有人要在此处休整一夜,等天亮再行出发。
入夜,我坐在馆驿的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阿娘曾骗我说,这泾阳城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今绕了一大圈鬼使神差地到了这裏,多少让我有些感叹命运的玄妙。
“你喂完马了?”听到身后有声响,我料想肯定是喂完马回来的黑子。
“呃——我没去喂马。”此刻站在我身后的竟是那位吐得一塌糊涂的黑衣男子。
我起身想要行礼,男子摆手微笑道:“坐着吧,小心摔下去。”
“贵人好些了吗?”我问。
“我这会儿上来,就是想和小童道谢的。多亏了你的药,这一路总算没遭什么罪。”黑衣男子用手扶着青瓦在我身边坐下。
“幸好贵人没事,不然巫士肯定饶不了我。”
“明夷就爱大惊小怪,你不要理会他。小童,你的眼睛怎么和白日里不一样?”黑衣男子指着我的眼睛好奇道。
“生来就这样。若贵人觉得古怪,我就把脸转过去。”我收了笑容,把脸朝旁边侧了侧。
“小童别恼啊!月下碧眸又不是坏事。”男子温柔地笑着,像哄孩子似的把脑袋探到我面前,“小童可听说过我们晋国有个文公?”
“自然听说过,他是两百年前称霸天下的有识之君。”
“对,就是他。传说文公的生母是狐氏一族的族女,她和你一样也有一双月下碧眸。便是文公自己,虽名唤‘重耳’,实则却是重瞳之人。”
“重瞳?”
“是啊,就是一颗眼珠子里有两颗瞳仁。传说这样的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能平乱安民、兴邦定国。”
“一颗眼珠子里怎么能有两颗瞳仁?贵人胡说,拿我小童逗乐呢!”
“小儿不信?两百年前,你们秦国的穆公可是信了。”黑衣男子得意一笑,伸手撩起腰间的一串组佩,将其中两枚长形的玉佩握在手中轻轻一敲,然后和着白玉相击之声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兴国兴邦……”
“贵人唱的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这是两百年前秦穆公的夫人、晋文公的妹妹伯姬唱给秦穆公听的《竹书谣》。这歌谣据说是青竹皮中所生,是为天神所作,只为平定晋国‘骊姬之乱<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公元前656年,晋献公宠姬骊姬为改立儿子奚齐为储君,陷害太子申生令其自杀,后驱逐包括重耳(晋文公)在内的晋国诸公子,惑乱晋国朝政数年。《国语·晋语二》载:“骊姬既杀太子申生……尽逐群公子,乃立奚齐焉。始为令,国无公族焉。”"/>’。秦穆公就是因为听了这首《竹书谣》才相信文公乃我晋国天定之君,所以发兵助他归国继任国君、平乱安民。”
“原来这世上还有青竹生字这样的奇事,贵人知道得可真多。”我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赞道。
男子见我夸他,越发得意。他放下手中玉佩,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道:“更奇的还在后头!十几年前,晋国范氏、中行氏作乱时,据说狐氏先祖的墓前原本生有《竹书谣》的青竹旁又长了一棵竹子,竹身上也有形似字迹的纹路,于是守墓的鲜虞人又新编了一首《竹书谣》。只可惜,鲜虞国后来为赵氏所灭,那半首《竹书谣》也就失传了。”
男子说到这儿,面有惋惜之色。我于是打趣道:“失传了也不怕,上次生孙,这次定然是生女咯!”
“哈哈哈!”男子听我这样一说,也笑道,“照你这么说,上次兴国,这次岂不是要亡国了?”
“嚯!天下怎么有贵人这样说话不知忌讳的人?贵人是晋人,那两个字可说不得!”
“哈哈哈,小童说得极是!胡言,胡言。”男子捂着嘴,忍着笑看着我。
我绷不住脸,也呵呵笑了。
“好了,我也该下去了。待久了,恐怕又要犯晕。”黑衣男子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手。
“贵人要怎么下去?”我看他脚步虚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从屋顶上倒栽下去。
“没事,我慢慢爬下去就好了——”黑衣男子话音未落,只听得屋檐底下传来明夷无奈的声音:“你们把他给我弄下来。”
“明夷,无妨,我行的!”黑衣男子冲屋檐底下喊了一声,兴冲冲地撩起下摆,可还没等他迈出一步,两个青衣衞士就纵身跃上了屋顶,一边一个把他架了起来。
“我刚刚就是自己爬上来的,你们别,我……”两个衞士完全无视男子的挣扎,二话不说就托着他跳了下去。
“《竹书谣》?”我看着头顶明月,扬唇一笑,只觉这体弱多病的男子是个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