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张开嘴,她把牛奶送进我嘴里。凉凉的。
她自己也吃了一口,“你吃东西怎么总喜欢舔勺子?”
“不浪费啊。”
她又舀一口送到我嘴里,“傻瓜,又少不了这么一点。”
刚才进门前的刹那,我的确闪过念头,把下午的一切都告诉她,然后去找吴丽。可是,那个念头像霉菌一样被一杯牛奶消灭掉了。牛奶杯对面的人,跟我相依为命。
2013年九月的某个星期四下午两点三十分,我和海燕结婚。我穿着上次去参加陆丰婚礼时的那条裤子,那是我来温州后买的最像样的衣服——其实是陆丰替我买来衬他的新朗装的,婚礼结束后就送给了我。
陆丰和他老婆当证婚人。他很担心,在洗手间里对我说:“这样的话,你的负担就重了。”
我淡淡地说:“会过去的。”
临近年底,陆丰辞职,因为他老婆怀孕了。我有点失落:刚刚有了那么一丁点儿“拉帮结派”的可能性,“帮派”却扔下我走了。
我们公司在高科技泡沫期间的最后一次“资源重组”进行得相当丑陋。2014年二月,一批重要项目完工后,好几个测试和客户服务部门被连窝端掉,一间间空旷的办公室像一个个被拔了牙的牙洞,看得人心里发涩。几年来,我们所有人像参加了一整套心理训练,由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变得训练有素、沉着冷静,真正做到“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人不动声色端起他的枪接着往上冲”。如果大家集体度假,完全有实力组团去非洲原始森林探个究竟,什么食人部落,发扬团队精神,三下五除二把部落酋长捉来,然后就地开会讨论怎么个吃法,清蒸还是油炸,刺身还是叉烧。吃得饱饱的,回来以后,用软件画出电子版路线图贴到内部网上,推荐别的部门去。
2014年初,海燕收到温州一家公司的信。她说:“真好笑,我天天开着车去工作。”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苦涩,生活中有些圈子实在兜得莫名其妙。
海燕的公司在市中心,她每隔几天回一次家。海燕对我很好,记得我喜欢吃什么,记得给我带她们公司附近某种很好吃的东西回来,记得天天打电话来说“晚安”。正当我们开始逐渐习惯婚姻和各自的角色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五月的一天,我出差回来,不知是不是在外面吃错了东西,我的手臂上长出一些小小的红水泡,根据经验,那又是过敏反应,我立刻拿出一颗抗过敏药吃下去。
可能是舟车劳顿加上抗过敏药的作用,不到十点钟,我就昏昏沉沉了。那天,海燕回到家,我们**之后,她突然问我:“刚才你在想什么?”
“什么?”我迷迷糊糊地问。
她打开台灯,“我是说,刚才,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
“你好像……很不起劲。”
“我累了,坐了几个小时的车。”
“我也累了啊,开了几个小时车。”
我睁开眼睛,“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咽下一口口水,“也没什么……我刚才看你那么冷淡,以为你想起了她……”
“活见鬼!”我抓起枕头朝她打过去,一面打一面开始难过,“你冤枉我,你冤枉我,你冤枉我……”
夹在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冤枉我”。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委屈:我知道她以为我想起了吴丽才表现冷淡,其实,我刚才什么也没想,真的什么也没想,我只是吃了一粒抗过敏药而已。
她到底还是介意的,因为吴丽是我第一个女人。她或许以为我冷漠的时候是在想吴丽,我热情的时候是把她当成了吴丽,然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也并没有完全冤枉我,无论怎么刻意遗忘,回忆中的一个片段常会猝不及防地浮现在眼前:雨夜里,她温柔地抱着我,轻轻解开我胸前的一颗纽扣,手指触到了我的皮肤,犹豫了一下,又轻轻地把纽扣扣了回去,然后摸摸我的头发说‘睡吧’,我的心在她的掌心上跳动。捧着我的心睡着的女人,我能忘记吗?
我很想忘记,也忘得差不多了,可是,很不巧,这个片段偏偏从记忆的墙缝里漏了下来,能怪我吗?
我难过了整整一夜,毫不怯场,海燕一个劲地在旁边认错。以前我说过每人身体里都有个孩子,现在我身体里的孩子不知是饿急了还是尿湿了,哇啦哇啦哭个不停,我根本无法控制。真的,不是我想伤心,我管不了他。
海燕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喝下去,接着不语;她又倒来一杯,我又喝下去,接着不遇;最后她拿来一整瓶矿泉水,我“咕咚咕咚”灌下半瓶,还是接着不说话。好像已经没别的事情可以做,只能伤心它个地老天荒。
海燕把一条毯子盖在我身上,央求我不要难过。
那是一种很苍凉的感觉:你要问我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距离是什么,我会说,就是一条百货商店买来、几十块的毯子的厚度。
快天亮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穿上衣服出去了。(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